台北寓所的灯油将尽,昏黄光晕里,王碧奎把熨烫平整的军装叠进皮箱,指尖抚过领口的中将徽章时,忽然听见吴石在身后轻咳。她回头,见丈夫正对着棋盘发怔,黑白子在他指间转得沉稳,落子却迟迟未定。
“又要去‘办公室住几天’?”她故意把“几天”咬得轻些,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却没等来他惯常的玩笑。吴石抬眼,左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她从未见过的疲惫,“碧奎,这次不一样。”
王碧奎的手顿在箱沿。从福州螺洲乡的初遇到如今三十年,她早把他那些“公务出差”的托词摸得透彻——当年去香港传情报,他让聂曦来取西装,说要见“重要同僚”;武汉会战那些年,他总在书房写到深夜,窗纸上的影子和桌上的《论持久战》叠在一起。她不问,只默默把伤药藏进他的公文包,在他说“今晚有会”时,把温好的茶一直热到后半夜。他们早有默契,有些话不必说破,正如他从不问她为何总在他出发前,多备一双纳好的布鞋。
“约法六章,你还记得吗?”吴石忽然开口,声音低哑。那年他从广西溃败归来,摔了军帽说“再也不干了”,是她端来姜汤,逼着他立了六条规矩:不酗酒,不熬夜,不瞒伤,不欺心,出远门必留字条,平安归必吃她做的鱼丸。他当时笑她小题大做,却字字都应了。
王碧奎转身去厨房,端出一碗还冒热气的鱼丸,汤里飘着他最爱的福州虾油香。“第五条,出远门要留字条。”她把筷子递给他,眼眶有些发潮,“这次的字条,要写得长些。”
吴石接过筷子,却没动。他从怀中摸出个锦盒,里面是枚磨得发亮的铜制棋子,“这是当年在保定军校得的,你说能镇宅。”他把棋子塞进她掌心,“若我……”
“不许说。”王碧奎打断他,指尖攥紧那枚棋子,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你答应过,要陪我把这局棋下完。”
他终于笑了,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新婚时那样。“等我回来,”他说,“一定下完。”
后来的日子,是聂曦悄悄送来的消息,是报纸上刺眼的“通敌案”标题,是监狱铁窗后那张消瘦的脸。王碧奎隔着栏杆望去,他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却依旧挺直脊背,只淡淡说:“我不能再骗你了。”她没哭,把藏在衣襟里的铜棋子递给他,“等你回家,下棋。”
1950年的那个清晨,马场町的枪声惊飞了麻雀。王碧奎在狱中数着日子,把他留下的棋盘擦了又擦,黑白子按原样摆着,始终空着最重要的那一枚。再后来,她带着儿女熬过清贫岁月,把那枚铜棋子缝在枕下,夜夜都像枕着他未说出口的诺言。
一九九三年,洛杉矶的阳光落在骨灰盒上时,王碧奎的手指依然紧攥着那枚棋子。直到二〇〇〇年的北京,两捧骨灰合葬在福田公墓,子女们把那枚铜棋子放在墓前,棋盘上的残局终于等来了迟到半个世纪的落子声。
风过林梢,仿佛有人轻声应了句:“夫人,这局棋,我来陪你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