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萧策
寒驿惊鸿
朔风卷着雪粒子,砸在大同府外的“望归驿”檐角上,簌簌作响。沈砚青拢了拢身上的素色锦袍,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那是江南织造局独有的“云纹缠枝”,在这塞北风雪里,倒成了不合时宜的精致。
他是三天前到的大同。身为督察院左佥都御史,奉诏核查宣大总督张承业的军饷亏空案,本该是车马仪仗、前呼后拥,却偏偏选了微服出行。一来是怕打草惊蛇,二来,沈砚青心里藏着点私念——十年前那个雪夜,在这望归驿外,他弄丢了一个人。
“客官,再来壶热酒?”店小二裹着油腻的棉袄,哈着白气过来,眼神却不住往沈砚青身上瞟。这客人看着斯斯文文,举手投足都是贵气,偏生一双眼睛冷得像冰,让人不敢多搭话。
沈砚青点头,指尖刚触到酒壶温烫的瓷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粗嘎的喝骂:“都给老子让开!耽误了将军的事,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抬眼望去,只见风雪里闯进来一队骑兵,为首的是个穿玄色劲装的男人。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肩宽腰窄,腰间悬着柄绣春刀,刀鞘上的铜饰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冷光。许是赶路太急,他额前碎发沾着雪水,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本该是凌厉的模样,偏偏一双桃花眼生得勾人,眼尾微微上挑,笑时能溺死人,冷时却像淬了冰。
“给将军腾个雅间!”身后的亲兵厉声喝道,店里的客人吓得纷纷起身。
沈砚青没动。他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这张脸,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夜里,趴在他耳边说“砚青哥哥,等我回来”的少年。可当年的阿澈是软乎乎的,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哪像眼前这人,浑身是杀伐气,连眼神都带着锐度。
“这位公子,”玄衣男人走了过来,声音比沈砚青想的要低哑些,带着点风沙磨砺过的质感,“可否借个座?外面雪大,兄弟们实在没地方去。”
他说话时微微俯身,沈砚青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常年在战场上的人才有的味道,和江南的墨香、熏香截然不同,却奇异地让沈砚青心头一跳。
“将军请便。”沈砚青移开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垂在膝上的手,指腹在锦袍上蹭了蹭,像是在确认什么。
男人道谢,转身吩咐亲兵在外间等候,自己则在沈砚青对面坐下。店小二很快端来热腾腾的羊肉汤,男人拿起粗瓷碗,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弧度清晰可见。他似乎察觉到沈砚青的目光,抬眼望过来,桃花眼弯了弯:“公子看着不像本地人,是来大同做生意的?”
“算是吧。”沈砚青含糊应着,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他在心里盘算——这人若是张承业的人,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套出些军饷的事;可若真是阿澈……他不敢想下去。十年了,当年阿澈家遭逢巨变,满门抄斩,他寻了十年都没找到人,怎么会突然在这塞北撞见一个相似的人?
“我叫萧策,是宣大总督麾下的参将。”男人主动开口,伸出手,“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沈砚青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指节分明,掌心有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他顿了顿,还是伸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指尖——冰凉的,带着风雪的寒气。
“沈青。”他报了个化名,迅速收回手,“做些丝绸生意。”
萧策没在意他的疏离,反而笑了笑,眼尾的红痕更明显了:“丝绸生意好啊,江南的丝绸,软得能掐出水来。不像我们这塞北,只有风沙和冰雪。”他说着,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咀嚼时下颌线绷紧,线条利落。
沈砚青没接话,只是默默喝酒。他在观察萧策——他的坐姿很端正,却不僵硬,像是受过严格的训练;左手总是不自觉地靠近刀柄,是警惕的姿态;说话时眼神坦荡,可偶尔会在提到“江南”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恍惚,快得让人抓不住。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兵器碰撞的声音。萧策脸色一变,猛地起身,手按在刀柄上:“怎么回事?”
“将军!是马匪!”亲兵冲进来,脸上带着血,“他们……他们好像是冲着您来的!”
萧策皱眉,转身对沈砚青道:“公子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处理。”说完,他推门而出,玄色身影瞬间消失在风雪里。
沈砚青坐在原地,耳边是兵器碰撞的脆响、人的惨叫,还有萧策偶尔发出的低喝。他端起酒壶,却发现手在抖——他怕,怕那个背影会像十年前一样,消失在风雪里,再也找不回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外面的动静停了。萧策推门进来,玄色劲装上溅了不少血点,脸上也沾了些,却更显得他眉眼锋利,像一把刚出鞘的刀。他看到沈砚青,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让公子受惊了。”
“将军没事就好。”沈砚青站起身,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刀上——那刀鞘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位置和形状,竟和当年阿澈不小心摔在石头上留下的划痕一模一样。
萧策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摸了摸刀鞘:“这刀陪了我五年了,当年在战场上捡的,看着顺眼就一直用着。”
沈砚青的心猛地一沉。五年?十年前阿澈才十五岁,怎么会有五年前的刀?难道真的是他认错了?
“公子怎么了?”萧策走近两步,桃花眼里带着关切,“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靠得近,沈砚青能更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雪松香。那味道很熟悉,十年前阿澈最喜欢在衣襟里藏一小袋雪松香,说这样闻着安心。
“没什么。”沈砚青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雪好像小了,我该回房休息了。”
萧策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暗了暗,嘴角的笑意淡了些。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划过眼尾的红痕——刚才那人的眼神,太像当年的沈砚青了,可当年的沈砚青是暖的,眼前这人,却冷得像冰。
回到房里,沈砚青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那是十年前阿澈送他的,里面装着雪松香,如今香味已经淡了,却还是他随身携带的宝贝。
他把香囊贴在胸口,闭上眼睛——萧策的脸和阿澈的脸在脑海里重叠,又分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可那眼神、那刀鞘上的划痕、那雪松香……每一样都在勾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平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沈砚青猛地睁眼,握紧了怀里的香囊:“谁?”
“是我,萧策。”门外的声音低哑,带着点犹豫,“刚才看公子脸色不好,我让人煮了点姜汤,给您送过来。”
沈砚青沉默了片刻,还是走过去开了门。萧策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姜汤的辛辣味混着暖意飘过来。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月白里衣,没了玄色劲装的凌厉,倒多了几分温和,眉眼间的桃花气更浓了。
“谢谢将军。”沈砚青接过碗,指尖碰到萧策的手,还是冰凉的。
“公子不用客气。”萧策靠在门框上,看着沈砚青喝姜汤,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夜里冷,公子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我住隔壁。”
沈砚青点头,没说话。他喝完姜汤,把碗递还给萧策,刚要关门,萧策突然伸手按住了门板。
“沈公子,”他看着沈砚青的眼睛,桃花眼里的笑意敛去,只剩下认真,“你是不是……认识我?”
沈砚青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他抬眼望进萧策的眼睛,那双桃花眼里盛着风雪,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期待。他张了张嘴,想说“不认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十年前,望归驿外,你是不是丢了一块刻着‘澈’字的玉佩?”
萧策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按住门板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眼神里的平静被打破,翻涌着震惊、狂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张了张嘴,声音带着颤抖:“你……你是砚青哥哥?”
沈砚青浑身一僵,手里的香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萧策泛红的眼眶,看着那双桃花眼里熟悉的梨涡——原来刚才他没看错,萧策笑的时候,真的有梨涡,只是平时被凌厉的气质盖住了。
“阿澈……”沈砚青的声音也哑了,十年的思念、担忧,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真的是你?”
萧策猛地扑过来,抱住沈砚青。他的动作很用力,像是怕眼前人会消失一样,下巴抵在沈砚青的肩窝,声音带着哭腔:“是我,砚青哥哥,我是阿澈。我找了你十年,终于找到你了。”
沈砚青也伸出手,抱住萧策。他能感觉到萧策身体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能摸到他背上紧实的肌肉——这十年,阿澈一定受了很多苦,才从当年那个软乎乎的少年,变成如今这个浑身是劲的将军。
“对不起,阿澈。”沈砚青的声音带着哽咽,“当年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不怪你,砚青哥哥。”萧策摇摇头,脸埋在沈砚青的颈窝,呼吸温热,“当年是我家遭了难,连累了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可你一直在京城,我不敢去,怕给你惹麻烦。”
沈砚青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知道当年阿澈家的事,是被人陷害的,可他那时候只是个刚入仕途的小官,根本无力回天。这些年他拼命往上爬,就是想有一天能查清真相,为阿澈家平反,可他没想到,阿澈竟然还活着,还一直在找他。
“以后不会了。”沈砚青收紧手臂,把萧策抱得更紧,“这次我来大同,就是为了查张承业的案子。等我查清了,就能为你家平反,到时候,没人能再欺负你。”
萧策身体一僵,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砚青哥哥,你是为了查案来的?那你……知道张承业是我的上司吗?”
沈砚青愣住了。他怎么忘了,萧策是宣大总督麾下的参将,而张承业就是宣大总督。这么说来,他们现在,是立场对立的?
“阿澈,你……”沈砚青看着萧策的眼睛,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张承业的罪行。
萧策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了些:“砚青哥哥,张承业待我不薄。当年我走投无路,是他收留了我,给了我现在的一切。”
沈砚青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一边是他要查的贪官,一边是他找了十年的爱人,这让他怎么选?
“阿澈,你听我说。”沈砚青扶住萧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张承业克扣军饷,导致边境将士忍饥挨饿,甚至有士兵冻饿而死。这种人,不配当总督,更不配被你敬重。”
萧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只是摇了摇头:“砚青哥哥,这里面的事很复杂,你不懂。你别管了,查完案就回京城吧,这里不安全。”
“不安全?”沈砚青皱眉,“是不是张承业对你做了什么?阿澈,你告诉我,我能帮你。”
“没有。”萧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冷硬,“砚青哥哥,我们十年没见,很多事都变了。你是朝廷命官,我是武将,我们不是一路人了。以后,你别再找我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玄色的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沈砚青想拉住他,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看着萧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又冷又疼。
地上的香囊还在,雪松香淡淡的,像是在提醒他,刚才的拥抱不是梦,阿澈真的还活着,可他们之间,却隔着比十年风雪更难跨越的鸿沟。
沈砚青弯腰捡起香囊,紧紧握在手里。他知道,他不能放弃。不管张承业和阿澈是什么关系,他都要查清真相,为阿澈家平反,也要把阿澈从泥潭里拉出来。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朔风呼啸,像是在为这对久别重逢的人,唱着一首悲伤的歌。沈砚青站在窗前,望着风雪里的望归驿,眼神坚定——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弄丢阿澈了。
第二章 密探疑云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沈砚青推开窗,只见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阳光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吸入肺腑,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昨天夜里萧策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句“我们不是一路人了”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可他没打算放弃——阿澈当年那么依赖他,现在变成这样,一定有苦衷。
“沈公子,您醒了?”店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萧将军让小的给您送早点过来。”
沈砚青开门,只见店小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有包子、粥和一碟小菜。他心里一动——萧策嘴上说让他别找,却还是让人给送了早点,看来心里还是有他的。
“萧将军呢?”沈砚青接过托盘,问道。
“萧将军一早就带着人走了,说是去巡查边境。”店小二挠挠头,“临走前还特意吩咐,让小的好好照顾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沈砚青点头,送走店小二,坐在桌前吃早点。可他没什么胃口,吃了两个包子就放下了筷子。他掏出怀里的密函,那是出发前督察院左都御史给他的,里面写着张承业可能私通蒙古部落的线索,让他暗中查证。
现在阿澈在张承业手下,这件事就更棘手了。若是直接查,说不定会连累阿澈;可若是不查,又对不起朝廷,对不起那些因军饷被克扣而受苦的将士。
“得想个办法,既能查清真相,又不连累阿澈。”沈砚青自语,手指在密函上轻轻敲击。他想起昨天萧策说“这里面的事很复杂”,说不定阿澈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方便说。
或许,他可以从张承业的其他手下入手。
沈砚青换了身普通的青布长衫,把密函藏在衣襟里,戴上一顶帷帽,遮住大半张脸,走出了望归驿。大同府的街道很热闹,虽然刚下过雪,可商贩们已经陆续出摊,叫卖声此起彼伏。
他按照密函上的地址,找到了一家位于街角的茶馆。这家茶馆看起来很普通,可据密函上说,这里是张承业手下一个叫李三的千总的据点,李三负责帮张承业倒卖军粮,和蒙古部落的人联系。
沈砚青走进茶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茶,慢慢喝着,眼睛却在观察周围的人。茶馆里人不少,大多是普通百姓,偶尔有几个穿着兵服的人,也只是在喝酒聊天,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男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柜台前,对掌柜的说:“来一壶碧螺春,要热的。”
沈砚青心里一动——密函上说,李三每次来都会点碧螺春,这是他们的暗号。他抬眼望去,只见那男人约莫三十多岁,身材微胖,脸上带着一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看着很凶。
掌柜的点头,转身去泡茶。男人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沈砚青身上,眼神里带着审视。沈砚青低下头,假装喝茶,手指却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刀——那是他防身用的,虽然他是文官,可也学过些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