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出租屋、廉价练习室和零星的通告间缓慢流淌，像一条浑浊却依旧向前的小溪。郑朋的债务数字依旧庞大，田雷的演员履历上依旧多是“男四”、“特约”之类的字眼。但两人似乎都在这重复的、略带沉重的节奏里，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这天下午，田雷接到了经纪人打来的电话，语气比往常要急切些："栩宁，有个紧急情况。《暗夜行者》剧组的男三号演员临时辞演，制片方看了你的资料很感兴趣。虽然戏份比不上主角，但这个角色很有发挥空间，而且是大制作。拍摄地在成都，需要你现在就过去试戏，最快明天就能定下来。"
田雷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男三号，还是大制作——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实在太难得了。他下意识看向正在整理舞蹈服的郑朋，压低声音："具体什么时间？"
"今晚的机票已经订好了，试戏安排在明天上午。"经纪人的语速很快，"这是个转折性角色，从正派到反派的蜕变，很考验演技。我觉得你很有希望。"
"我明白了。"田雷深吸一口气，"把具体信息发给我。"
挂了电话，他走到郑朋身边。郑朋正弯腰系鞋带，抬头看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动作慢了下来："有工作？"
"嗯，"田雷蹲下身与他平视，"《暗夜行者》的男三号，要去成都试戏。"
郑朋系鞋带的手指顿住了。他当然知道这个项目，业内都在关注的大制作。片刻沉默后，他继续手上的动作，系好最后一个结，声音平静："什么时候走？"
"今晚的飞机。"田雷注视着郑朋低垂的眼睫，"可能要三四天。"
郑朋站起身，走到衣柜前开始帮田雷收拾行李。他的动作依旧利落，但比往常更仔细些，把每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这是个好机会，"他背对着田雷说，"那个剧本我看过简介，男三号确实很有发挥空间。"
田雷从身后轻轻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月月......"
"去吧。"郑朋转过身，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天府之国等着你呢。我等你回来。"
田雷接过背包，看着郑朋的背影，心里那点离愁别绪被一种更强烈的责任感取代。他必须更努力，接更多的戏，赚更多的钱，让月月不用再为练习室的租金发愁。
“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田雷承诺道，试图让语气轻松些。
郑朋背着田雷扯了扯嘴角，想回头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说：“别乱花钱。”
送走田雷，出租屋瞬间空荡下来。少了那个高大身影的占据和时不时冒出的傻气动静，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郑朋站在原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床上还留着田雷刚才坐过的褶皱，桌角放着田雷喝了一半水的杯子，连空气中似乎都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
他的视线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在紧闭的房门上，眼神有瞬间的放空，唇角那抹习惯性维持的、温和的弧度不自觉地敛去了。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落寞，像窗外渐沉的暮色，悄无声息地漫上他的眉眼。他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这种安静会让一些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情绪找到缝隙钻出来。
但他从不会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只是几秒的失神，郑朋便轻轻吸了口气，像是要把那点不该有的情绪驱散。他转身，动作利落地拿起背包挎在肩上，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背包带上多停留了一瞬，那里还残留着田雷刚才接过背包时碰触的温度。
一个人的练习，似乎比平时更枯燥，也更漫长。去练习室的路上，他戴上耳机，将音乐声调得比往常更大一些，试图用节奏和鼓点填满那份突如其来的空旷感。他知道田雷只是离开两天，很快就会回来。但有些习惯，一旦养成，短暂的分离也会让生活显露出它原本粗糙的底色。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继续向前，像过去很多个独自一人的时刻一样。
田雷到达剧组所在的城市时，已是深夜。剧组安排的住宿条件一般，双人间，和他同屋的是另一个年轻演员。对方似乎有些拘谨，简单打过招呼后，就各自洗漱睡下。
躺在陌生的床上，田雷有些睡不着。他拿出手机，想给郑朋发条信息，又怕打扰他休息，最终只编辑了两个字：「到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想你。」这才发送出去。
几乎是信息发出去的瞬间，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是郑朋的回复，也是一个简短的：「嗯。」
田雷看着那个“嗯”字，仿佛能想象出郑朋此刻可能正靠在床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一定是落在手机屏幕上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笑，心里那点身处异乡的陌生感被驱散了不少。
第二天的拍摄任务不重，但等待的时间很长。田雷穿着不属于自己的戏服，坐在嘈杂的片场角落，看着那些光鲜的主演被簇拥着，听着导演拿着喇叭喊叫。他并不觉得失落或不平，这行他早已习惯。他只是忍不住想，月月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练习室挥汗如雨，还是又接到了哪个临时的小通告？
中午放饭的时候，他拿着一次性饭盒，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同屋的那个年轻演员也端着饭盒坐了过来，似乎想跟他搭话。
“栩宁哥，你昨天那条戏情绪把握得真好。”年轻演员带着点讨好的语气。
田雷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还行。”
年轻演员似乎有些尴尬，埋头吃了几口饭，又忍不住开口，这次声音压低了些：“栩宁哥，你……是不是认识郑朋？”
田雷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对方。他的眼神没什么温度，带着惯有的疏离感。
年轻演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解释：“哦，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有个朋友，之前在另一个节目里跟郑朋接触过，说他……挺不容易的，看着挺好相处，其实心里挺有主意的。”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听说他之前好像还差点跟一个什么公司签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黄了，还背了笔债……”
田雷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放下筷子，目光锐利地看着对方：“你想说什么？”
年轻演员被他骤然冷下来的语气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就是闲聊……”
“他的事，轮不到外人闲聊。”田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他站起身，没再看对方一眼，端着几乎没动过的饭盒，转身走了。
走到没人的地方，田雷才停下脚步，胸口堵着一股无名火。他讨厌别人用那种窥探、评判的语气谈论郑朋，尤其是谈论月月不愿提及的过去。他知道郑朋的“好相处”不过是保护色，知道那笔债务像山一样压在他心上，知道他为了一个渺茫的机会付出了多少。
他拿出手机，点开郑朋的对话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终，他只是又发了一条信息：「在干嘛？」
这一次，郑朋没有立刻回复。田雷盯着屏幕，心里的烦躁感更重了。
此时的郑朋，确实不在练习室。他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来自一个他曾经在某个选秀节目里认识、后来签了个小公司的同期练习生，叫阿林。阿林的语气比往常要兴奋些：
"郑朋！有个不错的机会，我们公司最近在筹备一部悬疑短剧，制作成本不高，但剧本相当出彩。导演看了你之前在节目里的片段，觉得你的气质特别适合男主角，想约你明天见个面聊聊。"
郑朋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短剧男主角——这个邀约的分量，远不是往常那些零散客串可比的。他需要钱，迫切地需要，但这个机会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保持语气平稳。
"是个心理侧写师，需要演员有细腻的表情控制和情绪层次。"阿林顿了顿，压低声音，"片酬方面，虽然比不上大制作，但对新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你要是感兴趣，明天上午我带你去见导演？"
郑朋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邀约，不仅因为片酬，更因为这是男主角——一个他很久不敢奢望的位置。
"地址和时间发我。"最终，他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声音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快了几拍。
挂了电话，他看着阿林发来的信息，是个他没听说过的工作室地址。他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才给田雷回了信息：「在外面，有点事。」
田雷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什么事？需要我吗？」
郑朋看着那几个字，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这次的机会太重要，他不想让田雷分心，更不想让他担心。他回复：「不用，小事。你拍你的戏。」
他收起手机，没有立刻去练习室，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一种熟悉的、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情绪，慢慢从心底滋生出来。他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哪怕前路未知。
田雷看着郑朋那条明显带着敷衍的回复，眉头紧锁。他了解郑朋，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他不会用这种语气。他越想越不放心，直接拨通了郑朋的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
"喂？"郑朋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
"月月，你在哪儿？到底什么事？"田雷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郑朋在那头沉默了一下，才说："见了个人，以前选秀认识的。说他那边有个悬疑短剧，想请我演男主角，是个心理侧写师的角色。"
田雷的心猛地一跳。男主角——这个词的分量他太清楚了。他不是不为郑朋高兴，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担忧。那个圈子的竞争有多激烈他再明白不过，一个新人拿到男主角的机会，背后往往藏着不为人知的条件。郑朋又长得太过出众，他怕月月吃亏。
“什么网剧？靠谱吗？导演叫什么？”田雷一连串地问。
“不清楚，去了才知道。”郑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田栩宁，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田雷的声音明显沉了下来，带着难掩的焦灼："月月，你等我明天回来，我陪你去。就一天，我这边一结束马上赶回来，肯定来得及。"
"真不用，"郑朋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你那边机会难得，别耽误了。我自己能应付的。"
他听着电话那头田雷明显加重的呼吸声，知道这人在担心什么，又放轻声音补了一句："哥哥，信我一次，好不好？"
电话两端安静了片刻，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田雷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奈的妥协："我不是不信你......我就是......"
"我知道。"郑朋轻声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定，"但有些路，总要我自己走。"
田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终于让步："好。但你答应我，有任何不对劲，立刻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走人，听到没有？"
"嗯，我保证。"郑朋应得干脆。
"把地址发我一份。"田雷还是不放心地叮嘱。
"好，这就发你。"郑朋一边操作手机一边说，"你专心拍戏，别担心我。"
挂了电话，田雷站在原地，心情复杂。他为郑朋可能得到的机会感到骄傲开心，但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担忧。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月月，是在两条并行的、充满荆棘的路上艰难前行，他们可以互相取暖，互相支撑，但有些坎，终究需要自己迈过去。
他抬头看了看片场忙碌的人群，一种想要更快变得强大、足以成为月月坚实后盾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
而城市的另一端，郑朋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灯闪烁，最终变成绿灯。他握紧了手机，迈开脚步，走向了那个未知的、可能充满机遇也可能布满陷阱的“契机”。他知道田雷的担心，也感激他的退让。但他更清楚，有些路，他必须自己走，有些重量，他必须自己扛。为了还清债务，为了那渺茫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未来，他别无选择。
第二天上午，郑朋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位于创意园区的工作室。环境比他想象的要正规一些，但依旧透着一种小成本制作的局促感。阿林已经在门口等他，看到他，快步迎了上来。
“郑朋！你可算来了。”阿林打量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你还是这么帅，状态保持得不错啊。”
郑朋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麻烦你了，还特意跑一趟。”
“这有什么麻烦的！”阿林引着他往里走，压低声音，“待会儿放松点，这个导演人还不错。”
所谓的“面试”很简单，甚至有些随意。一个留着络腮胡、穿着休闲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郑朋进去后，主动微微躬身问好，态度谦和。
导演的目光在郑朋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之前有过表演经验吗？"
"参加过一些选秀节目，也接过几个小配角。"郑朋回答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谦虚也不夸大其词。
"这个角色需要很强的情绪张力，"导演翻看着手中的资料，"你觉得自己能驾驭吗？"
郑朋微微颔首："我愿意尽力尝试。"
导演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示意他表演一段即兴的情景。"给你一个场景：你饰演的角色刚刚得知一个重要的人要离开，试着表现一下这个瞬间。"
郑朋闭眼沉思片刻，再睁眼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先是不可置信的震动，随即泛起隐忍的痛楚，最后沉淀成一种近乎温柔的释然。他的目光微微低垂，仿佛在凝视某个远去的身影，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声音很轻却带着清晰的颤意："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
短暂的停顿后，他深吸一口气，抬眼时眼神复杂，既有不舍又有释然："那......祝你一路顺风。"
这段表演结束后，导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的眼神很有感染力，"他评价道，"从震惊到接受的转变很自然。台词功底也比我想象中要好，特别是那句'祝你一路顺风'，语气转折很到位，情绪层次也很丰富。"
郑朋微微躬身："谢谢导演。"
"不错，"导演点了点头，"你的眼神和台词都很有戏。"他转向助理，"带他去试妆吧。"
化妆间里，郑朋安静地配合着化妆师的每一个要求。当粉刷轻扫过他的脸颊时，他注意到化妆师似乎有些疲惫，便轻声说了句："辛苦了。"
化妆师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真心的笑容："你皮肤底子真好，上妆很轻松。"
两个小时的试妆拍摄过程中，郑朋始终保持着专业的态度。他对每位工作人员都报以温和的微笑，在摄影师调整灯光时耐心等待，在服装师为他整理衣领时轻声道谢。这些细微的举动让整个工作氛围都变得轻松愉快。
结束后，导演特意多看了他几眼："表现很专业，回去等通知吧。"
"谢谢导演。"郑朋微微欠身，举止得体。
一走出工作室，阿林就迫不及待地凑上来："我看这次希望很大！导演很少这么夸奖人的。"
郑朋脸上挂着适度的微笑："多亏了你帮忙牵线。"
"咱们之间客气什么！"阿林拍拍他的肩，"等好消息吧！"
与阿林分别后，郑朋独自站在街角，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嘴角。维持一整天的得体姿态，确实耗费心神。
这时，手机连续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是田雷发来的消息：
「结束了吗？」
「还顺利吗？」
「要不要我去接你？」
看着这一连串的问候，郑朋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正要回复，田雷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月月？"电话那头传来田雷带着关切的声音，"怎么样？"
"刚结束，"郑朋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正准备回去。"
"导演怎么说？"田雷追问，语气里透着紧张。
"让我等通知。"郑朋顿了顿，"不过导演说我的表现很专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田雷轻快的声音："我就知道！我们月月最棒了！"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累不累？我这边也收工了，正在回去的路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都可以。"郑朋说着，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
"那行，我看着买。你直接回家休息，别去练习室了。"
"好。"
挂了电话，郑朋站在渐沉的暮色中，感觉一整天的疲惫都被这个电话冲淡了不少。他知道，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总有一个人会在那里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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