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溪水，在出租屋、练习室和偶尔的通告间潺潺流淌。那晚天台短暂的阴霾与随后的温情，仿佛只是投入溪流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生活依旧向前。但有些东西，在无声无息中沉淀下来，比如郑朋眉宇间偶尔松动的一丝轻快，又比如田雷看向他时，那份愈发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这天下午，秋阳正好，暖融融的光线透过窗户，将水泥地框出几块明亮的画框，里面框住了满室的宁静。田雷盘腿坐在光晕里，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影视理论书，是他为了一个即将面试的角色做的功课。他看得认真，眉头微蹙，粗壮的手指捏着书页边缘，小心翼翼的样子与他高大的身形形成一种反差。
郑朋则窝在唯一的旧沙发里，腿上放着平板，在看之前拍的一个小广告的成片。他看得漫不经心，更多的是在审视自己镜头前的表现。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顶，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边，他眼睫低垂，侧脸安静得像一幅画。
屋子里很静，只有田雷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平板里传来的、被调到最低音量的广告背景音乐。
过了一会儿，郑朋似乎看完了，放下平板，伸了个懒腰，像只慵懒的猫。他的目光落在阳光里田雷的背影上，看着他宽阔的肩背和因为专注而微微绷紧的脊梁线，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恶作剧的念头。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沙发，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一缕风，悄无声息地靠近田雷。田雷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毫无察觉。
郑朋走到他身后，俯下身，手臂从他腋下穿过，轻轻环住了他的腰，然后把整个人的重量，慢悠悠地、结结实实地趴在了他宽厚的背上。
田雷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身体一僵，随即反应过来，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好让背上的人趴得更舒服。他没有回头，只是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声音里带着纵容的笑意：“月月？吵到你看东西了？”
郑朋把下巴搁在他一边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颈侧温热皮肤，能感受到他平稳的脉搏。他摇了摇头，发丝蹭得田雷有点痒。“看完了。无聊。”他的声音带着刚趴下时的闷响，还有一丝耍赖的软糯。
田雷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那你想干嘛？”他放下书，一只手向后伸，准确地捞住了郑朋环在他腰间的胳膊，轻轻捏了捏。
郑朋没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趴在他背上的姿势，安静地待着。阳光暖烘烘地晒着，田雷的背脊宽阔而温暖，像一座安稳的小山。他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田雷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阳光和纸张油墨的味道，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感包裹着他。
田雷也就由他趴着，重新拿起书，却有点看不进去了。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和温热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心尖。他能感觉到郑朋平稳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和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意，这痒意一路蔓延，钻进四肢百骸，让他心猿意马。
过了好一会儿，郑朋似乎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累了，动了动。田雷立刻察觉，放下书，侧过头问：“怎么了？压麻了？”
郑朋摇摇头，从他背上滑下来，改成和他并排坐着，肩膀挨着肩膀。他拿起田雷刚才看的那本书，随手翻了翻，密密麻麻的文字和专业术语让他眼花。“这看的什么？这么厚。”
“一个前辈推荐的，讲镜头语言和表演关系的。”田雷解释道，凑过去，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讲到特写镜头下，演员指尖的细微颤动都能传递情绪……”
郑朋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兴趣缺缺。他的目光落在田雷摊开的手掌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粗长，掌心有薄薄的茧，是常年练习和干活留下的痕迹。他忽然伸出自己的手，覆盖在田雷的掌心上。
田雷的话音顿住，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郑朋的手比他小一圈，手指纤细白皙，指节匀称，是双很适合弹琴跳舞的手，此刻正带着微凉的体温，贴在他的掌心。
郑朋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食指的指尖，开始轻轻地在田雷的掌心里划动。不是无意识的摩挲，而是带着某种节奏和意图，一笔一画，写得很慢，很认真。
田雷屏住呼吸，感受着那微痒的、如同蝴蝶振翅般的触感，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游走。他仔细分辨着那细微的轨迹。
郑朋写的是：困。
写完，他抬起眼，看向田雷，眼神清澈，带着点无辜，仿佛在问：猜到了吗？
田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麻感从掌心直窜心底。他点了点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困了就去睡会儿？”
郑朋却摇了摇头，收回手指，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在他掌心里写。
这一次，笔画更多，更复杂。田雷凝神感受着。
是：无聊。
田雷忍不住低笑，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作为回应。才安静多久就无聊了？
郑朋任由他握着，却又固执地抽出手，继续写。
第三个词是：陪我。
田雷看着他，看着他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耳廓和那微微颤动的长睫，心里软成一片。原来绕了一圈，是月月式独特的、带着点傲娇的邀请。他放下书，将那只作乱的手完全包裹住。
原来绕了一圈，是郑朋式独特的、带着点傲娇的邀请。什么困了无聊都是借口，最后落在掌心的“陪我”二字，才是他孩子气的、不肯明说的真心话。
田雷的心瞬间被这种别扭的依赖填满，又软又胀。他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郑朋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说不尽的怜爱：“月月，我的月月……这么大了还撒娇。”
郑朋安静地被他抱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的心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点被捂住的模糊：“田栩宁，你心跳好吵。”
田雷被他这话逗得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嗯，它看到你，就安静不下来。”
两人就这样在午后的阳光里静静相拥，像两株相互依偎的植物，汲取着彼此的温暖。直到郑朋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打破了这片静谧。
田雷松开他，眼里带着笑意：“饿了？”
郑朋有点不好意思，耳根微红，轻轻“嗯”了一声。
“想吃什么？我去做。”田雷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
郑朋想了想，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想吃甜的。”
田雷挑眉：“糖？还是蛋糕？”他知道郑朋爱吃甜，但平时很克制。
郑朋却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点狡黠和新奇：“我们自己做糖画吧？就那种，用勺子舀了糖稀，在石板上画画的。”
田雷愣住了。糖画？这玩意儿他可只在小时候的庙会上见过，自己动手做？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看着郑朋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那句“这哪会啊”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家月月难得有这么孩子气的、想尝试新鲜玩意儿的兴致。
“行！”田雷一口答应，带着一种“月月想上天我也得去找梯子”的盲目勇气，“我去买材料！”
他执行力惊人，立刻拿起手机搜索附近哪里能买到制作糖画的工具和原料，然后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郑朋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嘴角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田雷高大的身影快步穿过街道，消失在拐角，心里那点因为无所事事而产生的烦闷，被一种新鲜的期待取代。
一个多小时后，田雷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白糖、麦芽糖、一个小电磁炉、一个厚底小锅，还有几根细长的竹签和一块表面光滑的大理石板——这是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才凑齐的。
“月月，你看这些行不行？”田雷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郑朋走过来，看了看，点点头。“试试。”
接下来的场面，可以预想地……有些混乱。田雷按照网上搜来的教程，笨手笨脚地熬糖稀。不是火候太小糖化不开，就是火候太大差点熬糊，厨房里弥漫开一股焦糖的香气，间或夹杂着田雷手忙脚乱的嘟囔声。
郑朋就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忙碌，看着他额角急出的细汗和那副如临大敌却又乐在其中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他没有插手，只是偶尔在他快要搞砸的时候，出声提醒一句：“火小点。”或者“该搅了。”
终于，一锅金黄色的、冒着细密气泡的糖稀熬好了。田雷小心翼翼地端着锅，放到铺好了大理石板的小桌上，递给郑朋一把特制的小铜勺，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鼓励：“月月，你来画！”
郑朋接过勺子，舀起一勺滚烫的糖稀。他站在石板前，微微蹙眉，像是在思考要画什么。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专注的侧脸和握着勺子的手上，那双手稳定而有力。
他手腕悬空，开始缓缓移动勺子。金红色的糖液如同细细的丝线，流畅地落在冰凉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没有画常见的龙啊凤啊，也没有画简单的花朵，而是勾勒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带着傻气的笑脸。
线条不算完美，甚至有些地方因为糖稀流速不稳而显得粗细不均，但那个圆圆的脑袋和上扬的嘴角，却透着一种稚拙的可爱。
田雷在一旁看着，心跳莫名加速。他觉得月月画的这个笑脸，有点像他傻笑时的样子。
画完轮廓，郑朋又用小铲子，趁糖稀还没完全凝固，小心翼翼地将它铲起来，粘在了一根竹签上。一个独一无二的、带着温热的糖画笑脸就完成了。
他举起那个糖画，对着阳光看了看，透明的琥珀色在光线下闪烁着甜蜜的光泽。然后，他转过身，把糖画递到田雷面前，语气平淡，眼神里却藏着细碎的笑意：“喏，给你的。”
田雷看着那个傻乎乎的笑脸糖画，又看看郑朋近在咫尺的、带着点小得意的脸，心里像被灌满了蜜糖，甜得发胀。他接过糖画，没有立刻吃，而是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看了又看。
“月月，你画得真好。”他由衷地赞叹，语气里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
郑朋轻哼一声，耳根却有点红。“少拍马屁。”他拿起勺子，又舀了一勺糖稀，“我再画一个。”
这一次，他画了一弯小小的、纤细的月牙。线条比刚才那个笑脸流畅了许多，月牙的弧度优美而清冷。
画好，铲起，粘上竹签。郑朋拿着那弯月牙糖画，没有递给田雷，而是伸出舌尖，极快地在月牙的尖尖上舔了一下。
甜。纯粹的、炽热的甜，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他满足地眯了眯眼，像只偷腥成功的猫。然后，他把那弯被舔过的月牙，递到田雷嘴边，眼神带着挑衅和不易察觉的亲昵：“尝尝？”
田雷看着他被糖渍润泽得愈发红润的唇瓣，又看看递到嘴边的、带着他气息的月牙糖画，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低头，就着郑朋的手，在那弯月牙上，郑朋刚才舔过的同一个位置，咬下了一小块。
糖块在口中碎裂，融化，甜腻的味道弥漫开来，却远不及眼前这人带来的万分之一甜蜜。
“甜吗？”郑朋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田雷咀嚼着，咽下，目光牢牢锁住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山东口音特有的醇厚：“甜。但没月月甜。”
郑朋被他这直白的情话弄得脸颊发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掩饰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他把剩下的月牙糖画塞进田雷手里，自己则拿起那个笑脸糖画，咔嚓咬掉了一大半，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像只囤食的小仓鼠。
两人就站在午后的阳光里，分享着这笨拙却甜蜜的成果。糖画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和彼此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雷看着郑朋鼓鼓的腮帮子和那满足的神情，心里软成一片。那些关于未来的、沉重的思虑，此刻都被这满室的甜香和眼前人孩子气的模样悄然驱散。他想，或许生活并不需要时时去追问意义，就像月月写在掌心的那几个字，困了，无聊了，最后无非是想有个人陪着。而此刻，他能陪着月月，能看着他因为一块不成形的糖画就亮起眼睛，能把这简单甚至有些傻气的快乐亲手递到他手里，这本身，就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踏实也最珍贵的风景。
窗外，秋日晴好，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浸满了糖稀的色泽，温暖而甜蜜。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最好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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