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郊区回来的第二天,是个周六。没有恼人的闹钟,也没有必须奔赴的通告,只有秋日清晨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的、温柔了许多的阳光,和窗外偶尔响起的、带着周末特有慵懒气息的鸟鸣。
田雷先醒了。生物钟使然,但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侧躺着,静静地看着枕边人。郑朋还沉睡着,脸半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吸轻浅均匀。晨光勾勒出他柔和的轮廓,眼尾那颗小痣在朦胧光线下显得格外安静。许是昨夜在郊区吹了风,沾染了山野的清气,他睡得比平时更沉一些。
田雷看得心头发软,连呼吸都放得更轻。他极轻地伸出手,用指尖隔空描摹着郑朋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那颗眼尾的痣上,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专注的视线,郑朋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醒的迷茫水汽在眼底弥漫,他下意识地往田雷的方向蹭了蹭,手臂无意识地搭上了田雷的腰,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嗯?”
“早,月月。”田雷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无限的温柔,“还早,再睡会儿?”
郑朋摇了摇头,眼神逐渐清明,但身体却更紧地贴向田雷这个天然的热源,汲取着令人安心的温暖。“几点了?”他的声音还带着睡意的软糯。
“刚过八点。”田雷伸手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下巴蹭着他柔软的发顶,“今天没事,想做什么?”
郑朋在他怀里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思考。窗外阳光正好,秋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忽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懵懂和一丝新奇的光:“田栩宁,我们……去做陶艺吧?”
这个提议有些出乎田雷的意料。陶艺?他想象了一下自己那双笨拙的、经常打翻东西的手去摆弄柔软的泥巴,场面恐怕会相当“惨烈”。但看着郑朋眼里那点难得的、孩子气的跃跃欲试,他立刻把所有的迟疑都抛到了脑后。
“行啊!”田雷一口答应,笑得像个被分配了有趣任务的大男孩,“月月想玩,我们就去。”
两人起床,洗漱,吃了简单的早餐,田雷煮了粥,煎了荷包蛋,其中一个形状完美地躺在了郑朋的碗里。然后,他们根据手机搜索,找到了市区一家评价不错且价格不贵的陶艺体验工作室。
工作室不大,布置得温馨而有艺术气息。空气中弥漫着陶土和水汽混合的、独特的清新味道。架子上摆满了客人做的或成品或半成品的陶器,形态各异,充满拙趣。
指导老师是个温和的年轻女孩,简单介绍了拉坯的基本手法后,便让他们各自选了一个工位坐下。转动的轱辘,水桶,和一坨深灰色的、湿润的陶泥,就是他们的玩具了。
郑朋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他挽起卫衣的袖子,露出白皙劲瘦的小臂,按照老师的指导,将双手浸湿,然后轻轻拢住那团陶泥,放在转盘中心。转盘开始缓缓转动,他神情专注,手指微微用力,试图让泥巴稳定下来,塑出形状。
田雷坐在他旁边的工位,学着他的样子操作,却显得手忙脚乱。那团泥巴在他手里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转着转着就歪向一边,或者从他指缝里挤出来,弄得他满手都是泥浆。他皱着眉,一脸如临大敌,那副笨拙又认真的样子,让旁边的指导老师都忍不住抿嘴偷笑。
郑朋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手忙脚乱、脸上甚至不小心蹭到一道泥痕的滑稽模样,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他没有出声指导,只是继续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泥团。在他的手下,那团原本不成形的泥巴,渐渐有了雏形,像一个微微收口的、小巧的杯子。
田雷折腾了半天,自己的泥巴还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他有些懊恼地停下转盘,侧过头,眼巴巴地看着郑朋手下那个已经初具雏形、线条流畅的杯子,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崇拜。
“月月,你怎么做到的?”他凑过来,声音压低,带着点求助的意味,“我这个它不听使唤。”
郑朋停下转盘,拿起旁边的刮片,小心地修整着杯口的弧度,语气平淡:“心静,手稳。”
田雷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在泥胚上灵巧地动作,那专注的侧脸在工作室柔和的光线下,仿佛自带光晕。他心里一动,忽然就忘了自己那团不成功的泥巴。他站起身,拖着自己的椅子,凑到郑朋的工位旁边,几乎要和他肩膀挨着肩膀。
“月月,你教教我。”他声音放得更软,带着点耍赖的依赖,“我这个不行了,我帮你打下手吧?”
郑朋斜睨了他一眼,没拒绝,算是默许了。
田雷立刻高兴起来,像只被允许靠近主人工作台的大型犬。他不再折腾自己的泥巴,而是专注地看着郑朋操作,适时地递上需要的工具,或者按照郑朋简短的指令,“加点水”、“慢点转”。
当郑朋开始用细针在杯身上刻画纹路时,田雷看得更加入神。郑朋的手指稳而有力,刻下的线条并非规整的图案,而是一些流畅的、抽象的、如同水流或者藤蔓般的痕迹,带着一种随性又独特的美感。
“月月,你刻的什么?”田雷忍不住问。
郑朋手下没停,淡淡地说:“不知道,随手刻的。”
田雷却觉得,那些线条莫名地像月月偶尔流露出的、旁人难以捉摸的心绪,蜿蜒曲折,却又自成一格。
杯子大体成型,需要晾干后再进行上釉和烧制。郑朋小心地将它从转盘上取下来,放在一旁待干的架子上。他洗了手,看着自己完成的第一个陶胚,虽然简单,却有种亲手创造的满足感。
这时,他才注意到田雷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目光几乎没离开过他和他手下的作品。他转过头,看到田雷眼神里那熟悉的、沉迷的微醺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郑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微发热。他抬起沾着些许水渍的手,不是拍,而是用湿润的指尖,轻轻在田雷的脸颊上点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凉的触感。
“回神了,田雷。”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你的那个呢?”
田雷被那微凉的触感惊醒,摸了摸脸颊,嘿嘿一笑:“我的那个……估计只能回炉重造了。”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反而凑近郑朋,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得意,“不过我看月月做,比我自己做有意思多了。”
郑朋轻哼一声,没理他,目光却落在了旁边一小块剩余的、柔软的陶泥上。他走过去,拿起那块泥巴,在手里随意地揉捏着。
田雷好奇地跟过去:“月月,还要做什么?”
郑朋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专注地捏着手里那团泥。他的手指灵巧地动作着,不一会儿,那团泥巴在他手里竟然变成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圆滚滚的小熊轮廓,虽然细节粗糙,但形态可辨,带着稚拙的可爱。
田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月月,你还会捏这个?”
“随便捏的。”郑朋语气依旧平淡,但眼底有一丝小小的得意。他把那只泥塑的小熊递到田雷面前,“喏,赔你的。”
田雷愣愣地接过那只小小的、还带着郑朋指尖温度和指纹的泥小熊,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填满了。他看看手里傻乎乎的小熊,又看看面前看似随意、却悄悄给了他一份独一无二礼物的郑朋,一股汹涌的热流冲上眼眶。
他珍重万分地捧着那只泥小熊,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声音都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月月……这,这比我做一百个杯子都好。”
郑朋看着他这副感动得快要冒傻气的样子,耳根更红了,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傻不傻。”语气却是软的。
从陶艺工作室出来,已是午后。阳光正好,秋风拂面,身上还带着陶土般质朴的气息。他们的作品,郑朋做的杯子和那只泥小熊 ,被留在工作室等待晾干和后续的烧制,工作人员告知一周后才能取件。田雷手里紧紧攥着取件单,另一只手自然地牵住了郑朋的手。
郑朋的手指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田雷的手掌温暖干燥,牢牢地包裹着他,指尖在他光滑的手背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可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却总让他恍惚间觉得,仿佛还能看到那深灰色的陶土,是怎样柔顺地覆在月月白皙的指节上。
“月月,”田雷侧过头,看着阳光下郑朋清爽的侧脸,声音温柔,“等下周我们来取杯子和小熊的时候,你再教我,我一定能自己做出个能用的。”
郑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和摩挲的痒意,看着街道两旁落叶纷飞的梧桐树,轻轻“嗯”了一声。
也许他永远也做不出完美无瑕的瓷器,田雷可能也永远学不会优雅流畅的拉坯。但他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充满泥土清香的秋日上午,他做出了随心的杯子,田雷得到了一只独一无二的、带着他指纹的小熊。
那些共同经历的时间,那些笨拙的、真诚的互动,那些藏在平淡细节里的珍视,就像那团柔软的陶土,被岁月的转盘缓缓塑造,最终会淬炼成属于他们自己的、坚实而温暖的形状。
这平凡生活里的创造与陪伴,远比任何完美的艺术品,更接近幸福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