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比记忆中更拥挤,也更沉闷。
雨水敲打天窗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噼里啪啦,像是无数冰冷的石子砸在鼓膜上。空气里混杂着灰尘、霉味,以及从楼下画廊搬运画作时带上来的、若有若无的松节油气息。这里是他租下画廊时附带的储藏间,堆放着他早期不成熟的作品、废弃的画框以及一些舍不得扔掉的旧物。如今,却要成为他艺术世界最后的避难所,或者说,囚牢。
陆清欢靠在墙边,看着阿杰和临时请来的搬运工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幸存”的画作搬进来,倚墙而立。原本还算空旷的空间迅速被填满,色彩各异的画框相互挤压、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群受伤的动物在低声呜咽。他的世界,正在被压缩进这个逼仄的、不见天日的角落。
“暂时只能这样了,”阿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我再去打听打听别的场地,总不能真让个展就这么黄了。”
陆清欢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幅被牛皮纸包裹着的《游鱼空舞》上。它像一颗被遗落的星辰,沉默地待在阴影里,与周围的杂乱格格不入。
阿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先去处理违约金和联系其他画廊的事,你……好好静静。”
阁楼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楼下偶尔传来的搬运声响,也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
彻底的寂静降临。
只有雨声,无休无止。
陆清欢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疲惫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精神上的倦怠。他环视着这个拥挤的、几乎无法转身的空间,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水域”……真的干涸了。
在这里,他连摆动尾鳍的空间都没有。
他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沈星澜的脸。那张冷艳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脸,以及她转身离去时,那决绝而漠然的背影。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与她,不过是那次尴尬酒会上的一面之缘。他甚至没有机会,或者说没有勇气,跟她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他之于她,应该如同路边的尘埃,风一吹就散了,留不下任何痕迹。
为何她的力量,会如此精准地、残酷地降临到他的世界?就因为她拥有这样的权力?因为她可以?
一种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无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细微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闷痛的万分之一。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幅《游鱼空舞》前,近乎粗暴地扯开了包裹的牛皮纸。
幽蓝的星空,透明的鳐鱼,破碎的光斑……画中的世界依旧静谧而梦幻,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现实。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鳐鱼舒展的翼翅。
“舞……”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在天空舞蹈……原来真的会窒息而死。”
他觉得自己就像画中这尾愚蠢的鱼,妄想着脱离水域,闯入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领域,结果换来的,却是赖以生存的根基被连根拔起。
真是……可笑至极。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顶层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落地窗外,雨幕笼罩着整个城市,模糊了远近的摩天大楼,只有脚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一条条金色的、红色的光河,无声地流淌。这里的高度,足以将尘世的喧嚣过滤成一种背景噪音,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静的证明。
沈星澜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宝蓝色的西装套裙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她手中端着一杯黑咖啡,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浓郁的苦涩气息在鼻尖萦绕,有助于她保持绝对的清醒。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她没有回头。
助理林薇抱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步伐轻快而干练。“沈总,城西那间画廊的产权交接手续已经全部办妥,原租户的违约金也已支付到位。”
沈星澜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迷蒙的雨景上,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薇将文件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另外,我们查到,那位叫陆清欢的画家,原定于三周后在那里举办个人画展。现在场地被收回,他的画展……恐怕要取消了。”
听到“陆清欢”这个名字,沈星澜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她的眼前,极快地闪过一幅画面。
喧闹的酒会,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眼神干净,却又带着一种小兽般的警惕和不安。他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她很久未曾见过的、纯粹的东西,像是……未经世事的星辰。
然后,是酒杯碎裂的声音,他狼狈的样子,以及她当时……那近乎本能的不耐与疏离。
她记得他那双眼睛。在那一刻,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比地上的玻璃杯更加彻底。
“嗯。”沈星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项目规划书做好了吗?”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已经在做了。按照您的初步构想,那间画廊的位置将被改造成一个高端艺术沙龙,作为我们新成立的‘星澜文化艺术基金’的线下展示与交流空间。这将极大地提升集团在文化领域的形象和影响力……”
沈星澜转过身,走向办公桌。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透着绝对的掌控力。
“尽快。”她打断林薇的汇报,语气不容置疑,“我要看到详细的方案和预算。”
“是,沈总。”林薇连忙应下,不敢再多言。
沈星澜坐回宽大的皮质座椅上,目光扫过桌上的一份财经杂志,封面正是她自己,标题是“冰山下的火焰:专访星澜集团女掌舵人沈星澜”。
冰山?她心底掠过一丝几近嘲讽的凉意。他们只看得见冰山的轮廓,却不知道支撑这轮廓的,是深藏在海面之下、庞大而冰冷的现实与责任。
收购那间画廊,是基于缜密商业评估后的决策。位置、大小、潜在的品牌价值,都符合她为艺术基金打造的蓝图。至于那个画家……陆清欢。
她想起之前偶然在某个非公开的小型画展上见过他的一幅画。画的是一丛在废墟墙角顽强生长的野草,色彩灰暗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笔触大胆而充满情感。当时给她留下了片刻的印象。
但也仅仅是片刻。
在她的世界里,情感、印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必须为清晰的目标和既定的规则让路。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数千员工的饭碗,关乎着集团的航向。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精力,去顾及一个陌生画家的个人画展。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很冷酷。
但这就是她的天空。广阔,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法则。飞鸟可以翱翔,但必须遵循气流的规律。任何偏离航线的行为,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她拿起内线电话:“林薇,下午与摩根投行的会议资料,再确认一遍。”
“好的,沈总。”
挂断电话,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沈星澜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极致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让她混沌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冷硬。
她站起身,再次走到落地窗前。
雨幕中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模糊的棋盘。而她,是执棋的人。
至于棋盘上某个微不足道的、名为“陆清欢”的棋子,因她的布局而面临的困境……那并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
至少,此刻的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
阁楼里,陆清欢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雨水顺着天窗的玻璃蜿蜒流下,扭曲了外面偶尔闪过的、微弱的霓虹光影,在天花板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他躺在一个简易的行军床上,身下是坚硬的木板,硌得他骨头生疼。
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破碎的画框,是沈星澜冰冷的眼神,是阿杰焦灼的面容,是那尾在星空中孤独起舞的鳐鱼。
他摸索着从床头拿起素描本和一根炭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光,他凭借着一股无处发泄的冲动,在纸上飞快地涂抹起来。
线条凌乱、粗犷,充满了愤怒和压抑。
他画不出柔和的星空,画不出灵动的游鱼。他画的是一片混沌的、翻滚的乌云,是撕裂天空的闪电,是狂暴的、几乎要冲破纸面的风雨。而在风雨之中,隐约可见一尾鱼的轮廓,它不是在起舞,而是在挣扎,翼翅被无形的力量撕扯,仿佛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
画到最后,他猛地将炭笔摁断在纸上,留下一个丑陋的、愤怒的黑点。
他喘着粗气,看着这幅充满负面情绪的画,胸口剧烈起伏。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将素描本扔到一边,重新瘫倒在床上。
阁楼外,雨还在下。
一个在逼仄的阁楼里,感受着艺术生命被扼杀的痛苦;一个在俯瞰众生的顶层,运筹帷幄,决定着无数人包括他命运的走向。
两条本不该相交的平行线,因为一场冰冷的商业行为,被强行扭曲,缠绕成了死结。
而这,仅仅是风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