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溪冲出大理寺时,夜色正浓。京城的灯火在她朦胧的泪眼中晕染开来,像打翻的胭脂盒。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将她从愤怒与悲伤中拽了出来。
是赵青的馄饨摊。
摊子支在巷口,晚风下,一盏昏黄的灯笼轻轻摇曳。赵青正利落地包着馄饨,手指翻飞间,一个个元宝似的小馄饨就整齐地排列在案板上。几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书生坐在矮凳上,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馄饨,一边低声讨论着诗文。
“溪溪?”赵青抬头看见她,笑容在触及她红肿的眼睛时凝住了。她迅速擦净手,将陆溪拉到摊子后面的小院里,“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温暖的关怀让陆溪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哽咽着,将邓堰那封“投诚信”的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我看错他了,青青!我原以为他和其他官员不一样,谁知、谁知他也这般趋炎附势!”陆溪攥紧了拳头,身体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王五不能白死,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赵青静静听着,眉头越蹙越紧。她为陆溪倒了杯热茶,柔声道:“邓大人……或许有他的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白纸黑字,难道还能是假的?”陆溪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倔强的火焰,“他不查,我查!青青,你帮我!”
“我?”赵青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这双只会包馄饨、抓草药的手。
“景文公府守卫森严,但我有办法进去。”陆溪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三日后是景文公寿辰,府中往来宾客众多,是混进去的最好时机。你精通药材,熟悉府内采买路径,帮我指路就好。我们进去找到证据就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赵青脸色微白:“这太危险了!”
“难道就任由王五冤死,让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逍遥法外吗?”陆溪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掐疼她,“青青,我需要你。只有你能帮我了。”
看着好友盈满痛苦和恳求的双眼,想起那个偶尔会来她摊上吃馄饨、总是憨厚地多放几文钱的年轻乞丐,赵青的心软了。她沉默良久,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帮你。”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巷子阴影里,一个行脚帮打扮的汉子正假装系着草鞋,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那汉子眼中精光一闪,系好鞋带,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与此同时,大理寺内,邓堰正对着一盏孤灯,眉宇紧锁。书案上摊着的是那枚青铜令牌和染血的纸条,旁边还有几份他刚收到的密报。
“大人。”心腹侍卫低声禀报,“查清了,那印记确是‘影卫’所有,直属于……”
“我知道。”邓堰打断他,声音低沉。他揉了揉眉心,挥退侍卫。
书房里重归寂静。他拿起那枚令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底。景文公……这位看似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背后竟牵扯着如此深的黑幕。王五之死,不过是冰山一角,其下隐藏的是关乎国本漕运、牵连无数人性命的巨大阴谋。
他必须谨慎,一步踏错,不仅前功尽弃,更会打草惊蛇,让所有线索石沉大海。
而陆溪……想到那个冲动又明亮的少女,他心头一紧。她就像一团火,他既想靠近那份温暖,又怕这团火会焚毁她自身。
他必须让她远离这个漩涡,哪怕代价是她恨他。
那个被陆溪发现的黑色衣角,经查验,属于一种极为罕见的海外贡缎,今年宫中只赏赐给了寥寥数人,景文公便是其中之一。这证实了那晚在暗巷中,确有景文公的人在冷眼旁观。是监视那些杀手,还是监视他邓堰?
局势之复杂,已远超他的预料。
“大人,”另一名侍卫在门外禀报,“行脚帮有人送来口信,说有关乎陆姑娘的急事。”
邓堰眸光一凛:“传。”
片刻后,听着行脚帮弟子转述的陆溪与赵青的计划,邓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这个傻姑娘!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景文公府邸,岂是她们两个女子能随意闯入的?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立刻铺纸研墨,必须阻止她!
“陆溪卿卿见字如晤,”他下笔急促,墨迹几乎洇透了纸背,“闻汝有意涉险,万万不可!景文公府龙潭虎穴,非等闲可闯。王五一案,内情复杂,牵涉甚广,吾自有计较,绝非畏势退缩。望信我此次,切莫冲动行事,静待时机,吾必予汝交代。切记,安危为重,勿使亲者痛仇者快。三日后,吾当亲往解释一切。 邓堰手书”
他封好信,交给最信任的侍卫:“立刻,亲手交到陆溪陆姑娘手中,不得有误!”
“是!”
看着侍卫离去的身影,邓堰心头的不安却丝毫未减。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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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封满载着焦灼与警告的信,并未到达陆溪手中。
侍卫刚出大理寺不远,就在一个街角被人“无意”撞了一下,信就这么掉了出来。撞他的人连声道歉,捡起信递还。侍卫并未察觉,那瞬息之间,信封已被掉包。
真正的密信,很快通过特殊渠道,很快就躺在了景文公府的书房中。
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景文公看完信,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他轻轻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那些字句。
“不知天高地厚。”他轻哼一声,对阴影中垂手侍立的管家吩咐,“既然有人想来自投罗网,那便好生‘招待’。尤其是那位陆帮主的千金……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馄饨铺女娃,她的手,太闲了。”
“是。”管家躬身,无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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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夜色朦胧。
景文公府邸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高高的院墙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掩盖了夜色中所有不寻常的声响。
陆溪和赵青穿着偷来的丫鬟服饰,混在送菜的后厨队伍里,轻易地溜进了府邸。过程顺利得出乎意料,陆溪心中暗自窃喜——什么龙潭虎穴,不过如此。
“这边,”赵青压低声音,凭借对药材的熟悉,带着陆溪绕过巡逻的家丁,向着书房区域摸去,“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通常离主院不远。”
两人躲在一座假山后,观察着不远处一栋守卫明显森严起来的独立小楼。
“应该就是那里了。”陆溪眼睛一亮。
然而,就在她们准备寻找潜入路径时,四周忽然亮起无数火把,将小小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数十名身着黑衣、眼神锐利的家将不知从何处涌出,将她们团团围住,瞬间就堵死了所有退路。
为首一人,正是那日在暗巷中与邓堰交过手的黑衣人头领,他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讥诮笑容。
“陆姑娘,赵姑娘,恭候多时了。”
陆溪心头一沉,知道中了圈套。她将吓得脸色苍白的赵青护在身后,握紧了手中的打狗棒。
“青青,跟紧我!”
打狗棒法全力施展开来,绿影翻飞,劲风呼啸。陆溪身形灵动,在刀光剑影中穿梭,一时间竟逼得几名家将无法近身。她心知不可恋战,只想撕开一个口子,带赵青冲出去。
赵青不会武功,只能紧紧跟着陆溪,在混乱中惊险地躲避着攻击。她看着陆溪为了护住自己,背后空门大露,险象环生,心急如焚。
“溪溪,别管我!你先走!”
“胡说!我带你来的,必带你走!”陆溪格开劈来的一刀,手臂却被划出一道血口,她咬牙忍住,招式愈发狠厉。
那首领似乎厌倦了游戏,打了个手势。家将们的攻势陡然一变,不再强攻陆溪,而是分出几人,专门向赵青下手。
“小心!”陆溪眼见一刀砍向赵青后背,想也不想便扑过去将她推开,自己却因这片刻的分神,被侧面袭来的一棍重重打在膝弯,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就在她倒地的瞬间,两名家将一左一右抓住了赵青的手臂,将她死死按住。
“放开她!”陆溪目眦欲裂,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几把明晃晃的钢刀架住了脖颈。
那首领慢悠悠地走到赵青面前,目光落在她那双因为长期揉面、采药而略显粗糙,却依旧灵巧的手上。
“听说赵姑娘的馄饨,养活了不少穷酸书生?”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这双手,倒是闲事管得宽。”
赵青惊恐地看着他,挣扎着,却无法动弹分毫。
“不——!”陆溪嘶声厉喝。
寒光一闪。
伴随着赵青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鲜血迸溅。她那双能包出元宝馄饨、能辨识百草、能写下无数药方的手,软软地垂落下来,手腕处一片血肉模糊。
陆溪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她看着赵青痛晕过去,被像破布一样丢在地上,那双曾经温暖灵巧的手,如今只剩下绝望的扭曲。
愤怒、悔恨、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
“啊——!”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体内不知从何涌出一股力气,竟不顾架在颈上的钢刀,猛地撞开身边的家将,扑到赵青身边。
钢刀划破了她肩头的衣衫和皮肉,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她颤抖着手,撕下衣摆,想要为赵青包扎,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她几乎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她抱着昏迷的赵青,泪水混着血水滴落。
那首领冷冷地看着她:“陆姑娘,这只是个教训。有些人是不该惹的,有些事也是不该碰的。”他挥挥手,“送客。”
家将们让开一条路,意思再明显不过。
陆溪抬起头,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一片死寂的灰败。她死死盯了那首领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背起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赵青,踉跄着,一步一步,踏着血泊,走出了这片人间地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景文公府的,也不知道是怎么避开巡逻的兵丁,躲回丐帮一处隐秘据点的。她只知道,怀中的赵青气息微弱,那双曾经给她包过无数碗馄饨、为她擦拭过无数次眼泪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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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大理寺内。
邓堰被一桩突如其来的“紧急政务”绊住了脚步——一伙来自西域的使团在京郊遇袭,货物被劫,陛下震怒,限他即刻处理。他心中焦灼万分,却无法脱身。
直到子时过后,他才终于处理完使团之事,立刻召来心腹。
“陆姑娘呢?”他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侍卫跪倒在地,声音沉重:“大人……属下失职。景文公府内传来消息,今夜有宵小潜入,被当场擒获……其中一名女子,双手被废,另一名女子负伤突围,如今……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邓堰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书案上,那盏孤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映得他脸色惨白如纸。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要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