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历上的数字模糊不清,但体感告诉我,这是蜷缩在这个冰冷避难所的第二天。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右边数第三个柱子,按压三次,敲击两次。”颤抖着,同伴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她指尖在粗糙的石柱上快速操作。伴随着沉闷的机括声,一块石壁悄然滑开,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看吧,我就知道!”她猛地转向我,防着什么人似的刻意压低了音量,脸上绽放出一个过于灿烂的笑容,与周遭的阴冷格格不入。
她不再看我,转过头去,紧紧盯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穴。
“总能找到活路的。”
这话不像是对我说的,更像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话音未落,她已经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仿佛确信里面藏着救赎。
我迟疑了一下,紧随其后。暗门在身后沉重地闭合,隔绝了外面避难所的嘈杂与湿冷。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这里……完全不同。整齐排列的金属床铺铺着相对干净的白色被褥,明亮的灯光(居然还有电?)从天花板洒下,照得纤尘不染的地面泛着冷光。空气干燥,甚至带着一丝消毒水的味道。更令人心悸的是,这里的人更多,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连体制服,像一群被圈养的白鸽。当我和同伴闯入时,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不是欢迎,是赤裸裸的审视,夹杂着好奇,更深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怜悯。
那目光像冰冷的蛇爬上我的脊背。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同伴的衣角,声音发紧:“我们走吧……这里不太对劲。”
她却置若罔闻,径直走向墙边一排储物柜,轻车熟路地翻出两套同样的白色制服。她找到一张靠窗的空床躺下,动作自然得像回了家。“换上吧,至少能暖和点。”她丢给我一套。
我没有去管沾满污渍的粘腻肌肤和头发是否会弄脏整洁的制服和床单,那是末世之前要考虑的事情。至于现在,虽然肚子依然不满地嚎叫,但至少有个地方可以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最终,我还是机械地换上这身“新衣服”,布料粗糙却干燥,确实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我在她旁边的床铺坐下,双腿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焦虑像藤蔓缠绕心脏。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安全性如何保证?为什么非得是这里?我压低声音,连珠似炮地发问。
她只是侧过身,对我露出一个安抚却空洞的微笑:“别想太多。总归…有个去处。”
是她说的,还是我濒临崩溃的神经在自我安慰?我分不清。但紧绷的弦确实松了一丝。连续几天的逃亡、饥饿、恐惧和彻骨的湿冷,早已榨干了我的精力。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纷扰的人声渐渐模糊,沉入一片白色的死寂。
至少,暂时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即使这“安全”的假象下,涌动着令人不安的暗流。
2
一周前,滔天的巨浪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席卷了X市。尽管我们所在的省会离海岸线有相当距离,但在那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脆弱得如同沙堡。电力瘫痪,通讯断绝,所有精密的电子造物在咸涩的海水中彻底报废。更可怕的是紧随海啸而来的“访客”——海洋文明。
关于海洋智慧种族的传闻由来已久,零星几个国家与他们建立了脆弱的联系,但语言的鸿沟和未知的恐惧让交流仅限于表面。如今,大陆沉沦,海洋成了主宰。那些曾隐藏在深海、只在模糊影像或古老传说中出现的生物,堂而皇之地踏上了这片新生的浅海。它们形态诡谲,习性难测,有的仅仅是好奇的观察者,更多的则是遵循着古老野性的掠食者。我们所在的避难所,凭借地势勉强高于水位线,成了少数幸存者苟延残喘的孤岛。
幸运?我咀嚼着这个词,喉咙发干。脑海中闪过一些破碎、令人心悸的画面:邻近的其他避难所……被浑浊的海水灌入的绝望哭喊;被狰狞海怪撕碎的残肢断臂;更令人心寒的,是为了争夺最后一口食物、一滴净水,同类之间背刺的冰冷眼神……死亡的方式各不相同,结局却出奇一致。而我,仿佛被命运开了个残酷的玩笑,除了脱水、失眠、神经衰弱和一些皮外伤,竟奇迹般地活到了现在。这份“幸运”,更像是一种悬而未决的诅咒。
同伴的轻车熟路,对暗门的精准操作……一切都透着诡异的“预知感”。是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吗?还是……我不敢深想。疲惫终于压倒了所有疑虑,意识沉入黑暗。
不知道睡了多久,久违的、完整的睡眠让僵硬的四肢微微回暖。我满足地喟叹一声,想把脸埋进干燥的枕头再赖一会儿。
“哐当!”沉重的开门声粗暴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我以为是新的避难者,揉着眼睛望去,却瞬间被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凝固——
进来的不是人。
为首的是之前一位有着丹凤眼的干练女人,但她身后跟着的……是某种“生物”。它们大多维持着扭曲的人形轮廓,勉强套着裁剪怪异的正式服装,但皮肤呈现出非人的色泽(灰绿、暗紫、布满粘液或鳞片),五官要么是拙劣的模仿,要么干脆是海洋生物特征的堆砌——复眼、触须、裂开至耳根的口器……难以名状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san值狂掉不足以形容其万一。它们散发着冰冷、潮湿、非人的气息,目光在床铺间逡巡,像在菜市场挑选货物。
我猛地环顾四周,这才惊觉这个宽敞房间里躺着的,几乎都是年轻女性,只有少数几个面容格外清秀的男性。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
“这……这是干什么?”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在用气音问身旁的同伴。她连眼皮都没抬,双手枕在脑后,姿态慵懒,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例行公事罢了。‘服务’时间到了。”
“服务?!”我几乎失声,“你是说……陪……陪……”那个肮脏的词堵在喉咙里。
“‘陪床’?说得真难听。”她终于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讥诮,“不过是各取所需。用我们不太重要的东西,换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尊严?”她嗤笑一声,那声音冰冷刺骨,“在饿死、淹死、被怪物撕碎之前,那玩意儿一文不值。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真理。”
她的目光锐利地钉在我脸上,一字一顿,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这不是我认识的她。那个曾经会为路边冻僵的小猫掉眼泪的同伴去哪了?我难以置信地扫视周围。床上的其他女人,大多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是机械地整理着衣角,安静地等待着被“挑选”,如同屠宰场流水线上待宰的牲畜。尊严?这个词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是我无力捍卫的最后一丝遮羞布。
“……用身体换取生存的机会而已。”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突然撬动了我脑海深处某个锈死的盒子。一股没来由的、混杂着悲伤、愤怒和极度恐惧的情绪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眼前的同伴笑容依旧,却仿佛和记忆中某个血肉模糊、无声尖叫的影子重叠了一瞬。我猛地甩头,那幻象消失了,只留下冰冷的余悸和胃里的翻搅。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同伴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恐惧?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我的错觉。她耸耸肩,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不然呢?现实点吧。尊严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救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异常用力,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在说服我,更像在催眠她自己。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某种我曾见过的、濒死野兽般的绝望。
纯粹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大脑,视野里只剩下刺目的白色。逃!唯一的念头疯狂叫嚣。
可是,逃去哪里?外面是淹没的世界,是游弋的恐怖海兽,是同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同类。逃出去,不过是换一种死法——冻死、饿死、被吃掉……但留在这里?成为货架上任人挑选、随意使用的“商品”?被那些形态扭曲的生物……不!绝不!我宁愿被深海巨怪一口吞噬,也好过在这无形的凌迟中一点点丧失作为人的最后底线!
就在我脑中一片混乱时,那群“客户”和丹凤眼女人已经走到了我们这一排。它们挑剔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我心念电转——它们似乎偏好符合人类主流审美的面孔?我猛地低下头,调动起脸上所有能控制的肌肉:嘴角用力下拉,鼻孔夸张地翕张,翻起死鱼眼,拼命挤出抬头纹……求你了,觉得我丑,快走开!
这丑陋的表演似乎奏效了。那些非人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流露出明显的嫌恶,很快移开,落在了其他几个面容姣好、甚至努力挤出讨好笑容的女孩身上。我趁机用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同伴——心脏骤然一沉。她也正对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长着鳗鱼般狭长脑袋的生物,露出了温顺而甜腻的微笑,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期待?
这一排,除了我和另外两个同样“幸运”未被选中的女人,其他人都被各自的“客户”带走了。她们顺从地跟在那些扭曲的身影后面,脸上维持着那令人心碎的职业化笑容,消失在侧门后。
眼角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难受,胸口有什么东西火烧一样地疼。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是这样的。
没等那尖锐的痛楚和荒谬感消化,丹凤眼女人已经停在了我的床前。“新面孔?”她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手里拿着一个电子板,“名字?怎么进来的?”
我压下翻涌的情绪,谨慎地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身份信息。她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动,录入完毕,然后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平淡口吻介绍起来:“这里,是“缝隙”组织搭建的交易会所,你可以理解为为特定客户群体提供‘陪伴’服务的高级场所。组织提供安全保护,相对意义上的。定期体检。当然,”她顿了顿,语气毫无波澜,“如果染上无法治愈的‘职业病’,或者‘损耗’过大,会被请出去自生自灭。”这与我之前的猜测基本吻合。
“至于你们三位,”她的目光扫过我和另外两个面色惨白的女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落选者’,通常有两个选择。”我屏住呼吸,预感不妙。“第一条路,服务更‘基层’的客户。组织……不提供额外保障。”她的话语像冰水浇下。不提供保障?意味着生死由命,甚至可能被活活“玩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
“另一条路呢?”我几乎是抢着问出来,声音嘶哑。
女人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为组织执行特殊任务——清除某些特定目标。当然,对外名义,依然是‘高级陪伴服务’。”她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像在欣赏我的反应。
刺杀?!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去刺杀那些比眼前这些“客户”更强大的海洋高层?这和直接跳进绞肉机有什么区别?
跑!这个念头再次疯狂涌现。管他外面是洪水猛兽还是人间地狱,先离开这个魔窟再说!
女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颅骨,看透我每一个翻腾的念头。她轻笑一声,那笑声甜腻却让人毛骨悚然:“忘了提醒,这个区域是单向门禁。外面可以进,里面……打不开。而且,”她慢条斯理地补充,“门内门外都有我们的人。任何未经许可的离开尝试,都会被视作背叛,就地清除。”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掐灭。我感觉自己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抽干。
“当然,”女人的语气忽然一转,带上些许诱惑,“选择刺杀任务,一旦成功,你将获得永久豁免权——无需再服务任何客户。组织会保障你的人身安全,提供优渥的食宿。作为回报,你需要分享你的成功经验,协助训练新人。任务前,我们会提供必要的训练和情报支持。”她保持着那副完美的职业笑容。
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失语。豁免权?安全保障?优渥生活?这几乎是绝望深渊里唯一能看到的、闪着寒光的蛛丝。杀一个非人的生物,换取自己和同伴的未来?这个念头在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长。
“成功率高吗?有……有活着回来的案例吗?”我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问。
“无一生还。”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丹凤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确认要接受吗?”
无一生还……零点几的几率……冰冷的现实再次砸下。但,出去是必死,留下服务是生不如死,刺杀……至少还有一线渺茫的、带着尊严(哪怕只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抬起头,直视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三个字:
“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