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次会面后，我获得了有限的“观察员”身份。这让我在避难所的活动范围稍微扩大，也让我有更多时间独自思考和准备。
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信息：潮汐规律、护卫换班的细微间隔、监控死角的分布。大脑中构建的模型越来越清晰。
我没有急于再次接近深涡。
耐心是猎手最重要的品质。
我需要让他适应我的“存在”，同时保持一定的“不确定性”，这样才能持续勾起他的兴趣。
再次见到他，是在三天后。他派人来传话，地点是避难所外围一处半淹没的图书馆。这里书架东倒西歪，大部分书籍早已被海水泡烂，凝结成诡异的水泥块状，只有较高层的书架还残留着一些破损的卷册，散发着浓重的霉味。
他到得比我早，正悬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方，维持着人形，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个从高处书架取下的、锈蚀严重的地球仪。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过来，带着一种研究者审视样本的专注。
“你晚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陈述事实。
“抱歉，阁下。”我停在距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微微颔首，态度恭敬却并不卑微，像一个因故迟到的助手，“需要处理一些‘组织’分派的杂务。”我刻意提及组织，提醒他我并非完全自由，也暗示我仍有“服务者”的身份束缚，这能降低他的戒心。
他果然没在意，注意力回到了地球仪上。“你们人类的造物。标记了虚假的疆域，可笑又脆弱。”他随手一拨，地球仪吱呀作响地转动起来，某个大洲的模型不堪重负地脱落，掉进下方的积水中，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心底有火苗在蹿。但我没有接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对人类文明遗骸的感伤。我的目光扫过环境，水位较深，光线昏暗，书架形成的阴影很多，是适合动手的环境，但同样，也适合隐藏护卫。能轻微感觉到，至少两道强大的气息隐藏在附近的阴影或水下。
“今天观察什么？”我主动问道，将话题引向他的兴趣点，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静。
他扔开地球仪，看向我，似乎思考了一下。“恐惧。”他吐出两个字，“我见过很多人类的恐惧。面对死亡，面对我们时的颤抖、哀求、或者麻木。但你的恐惧不一样。”他向前飘近了一点，水波在他脚下荡漾，“第二次见面时，你表现出来的，更像是……愤怒？”
来了。他还在琢磨我。 我内心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我知道他会被那种“异常”吸引。
“愤怒是恐惧的盔甲。”我缓缓说道，引用了一句不知从哪个废墟里翻到的、记忆残片中的话，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当恐惧大到无法承受，要么崩溃，要么就用愤怒把它推开。至少，愤怒能让人死得有点力气。”我抬起眼，直视他，“这很难理解吗？对您这样强大的存在而言。”
我把问题抛回给他，语气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探究，仿佛也在“观察”他。
他似乎被我这反客为主的态度稍稍噎了一下，随即眼中兴味更浓。“弱者的逻辑。”他评价道，但并没有否定，“所以，你的‘愤怒’，是针对所有让你恐惧的东西？包括我们？”
核心问题。
回答必须极其谨慎。 我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认真思考，然后缓缓摇头：“不全是。更多的是针对‘命运’，或者说是这个该死的世道。”我其实没讲真话。恨的就是你们，你们这群该死的侵略者。
我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压抑的、冰冷的恨意，但范围被巧妙地模糊了，“它把我，和很多人，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的事……”我适时地停顿，露出一丝极快被掩饰掉的、深切的厌恶。
这个表情我对着水面练习过无数次，必须短暂而真实。
他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厌恶，眉头微蹙。他不是在同情，而是在分析。“‘不得不做’？比如？”
“比如学习如何更有效地取悦您这样的存在。”我回答得极其迅速，几乎不假思索，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水质如何。“比如压抑本能，比如计算每一句话的风险，比如……在绝望里给自己找一个能恨下去的目标，好支撑自己不要发疯。”
我再次将“恨意”引导向抽象的“命运”，这让他觉得我更“复杂”，也更“真实”——一个在他掌控中挣扎的复杂样本。
果然，他露出了近似“满意”的神情。“很有趣的防御机制。用定向的仇恨来维持精神稳定。”他下了结论，仿佛解开了某个难题，“那么，你现在‘恨’什么来支撑自己？”
“恨我自己不够强。”我立刻回答，目光没有任何躲闪，“恨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而不是……”我猛地收住话头，像是失言，迅速低下头，“抱歉，阁下，我失态了。”
我刻意留下一个残缺的、关于“同伴”的钩子。以他的好奇心和优越感，很大概率会去探究。
他果然眯起了眼：“而不是谁？”
我抿紧嘴唇，避开视线，表现出一种痛苦的沉默，低声道：“……一个更值得活下去的人。”语气中的疲惫和负罪感恰到好处。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随意：“你的水性很好，闭气时间也比普通人长。继续展示你的价值。明天，跟我去更深的水域。”
他转身，像一条优雅的鱼滑入水中，消失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那两道隐藏的气息也随之离去。
我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成功了。 我不仅巩固了“复杂标本”的人设，还悄无声息地抛出了关于“同伴”的诱饵，并为他下一次带我前往更偏远、更适合动手的区域提供了完美的理由——展示价值。
我没有看他消失的方向，而是低头看向浑浊的水面，里面映出我模糊冷静的倒影。
沈绥，做得很好。
我对自己说。 这条通往生的荆棘小道，即便现在无法做到，但我，沈绥，终究会用最冷静的头脑和最锋利的刀刃，亲手开辟出来。
哪怕每一步，都踩在道德的废墟和自身的痛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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