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时间又过去了几周，或许一两个月。在末世，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唯有生存的节奏清晰可辨。
我与深涡的“观察”课程仍在继续。尽量将真实的疲惫、偶尔闪过的尖锐与精心计算的顺从混合在一起，调配出最能吸引他、麻痹他的“标本”形象。我知道他喜欢看我思考的样子，喜欢我偶尔流露出的、与“服务者”身份不符的棱角，那让他觉得新鲜，觉得掌握了某种特别的“样本”。
这一次，他带我来到了更深的海域，一处沉没的海洋观测站外围。巨大的金属结构锈迹斑斑，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沉默地矗立在幽蓝的海水中。各种奇异的深海鱼类在结构间穿梭，发出微弱的光。
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甚至主动向我展示了他如何用一段低频音波吸引来一群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水母。光影在他精致的侧脸和银紫色的发丝上流转，非人的美感中带着一种纯粹的、属于深海生物的奇妙魅力。
“很美，不是吗？”他转过头看我，琥珀色的眼眸在幽蓝光芒映照下，显得比平时柔和许多。
确实，很美。
他甚至下意识地，用一条刚刚化为腕足末端、还残留着些许粉紫色的触须，轻轻碰了碰一只漂浮到他身边的小水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童真的好奇。
那一刻，某种尖锐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让心脏的某一块隐隐作痛。
我迅速垂下眼睑，将那一瞬间的动摇狠狠压入心底最深处，再抬头时，脸上只有略带疏离的赞叹：“是的，阁下。很奇特的光。”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异常。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那瞬间的回避，但误解了其含义。“害怕？”他问，语气里没有嘲讽，反而有点……像是想展示什么而对方却没完全领情的轻微失落？
“不。”我立刻否认，几乎有些过快。我强迫自己放松，找补道：“只是觉得，它们很脆弱。轻轻一碰，可能就碎了。”
像我们一样。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但它像幽灵一样在我脑中回荡。
他沉默了一下，看着那群缓缓游动的水母，忽然说：“在深海里，美丽和致命往往一体两面。最绚丽的色彩，可能意味着剧毒。”他像是在说水母，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然后，他看向我，目光再次带上那种探究：“你呢，七号？你的‘颜色’是什么？是你所谓试图咬下肉的反扑，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海水在我们之间静静流淌。
“……还是别的什么？”他终于问出来，声音在水波中显得有些模糊。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杀意和一种荒谬的、想要倾诉的冲动在胸腔里剧烈冲突。
活下去。带她走。
这两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平了所有不必要的涟漪。
“我的颜色，就是活下去的颜色。”我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冷静甚至有些残酷，“灰色。或者……泥土的颜色。只要能让我藏在里面，不被发现，直到危险过去。”我给了他一个他期望的、属于“绝望幸存者”的答案，但也隐藏了更深的东西——猎手的伪装色。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既不满意也不失望，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但那之后，他沉默的时间变长了。
返程时，经过一段狭窄的金属通道，我的氧气调节器忽然出了点问题，发出刺耳的嘶鸣，气泡乱涌。几乎是同时，一条原本懒洋洋盘踞在通道上方阴影里的、类似博比特虫的狰狞海生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和气泡刺激，猛地朝我弹射而来，张开布满利齿的口器！
速度太快了！我甚至来不及完全闪避！ 就在那布满利齿的口器即将触碰到我小腿的瞬间——
一道紫色的影子快如闪电般抽过！ “噗嗤！”
一声闷响，那条硕大的海虫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抽飞，撞在远处的金属壁上，软塌塌地滑落下来，不再动弹。
我惊魂未定地看去。 深涡维持着出手的姿势，一条粗壮的、紫罗兰色的腕足刚刚收回，正在缓缓变形，重新化为包裹着生物膜的人腿。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紧绷的后怕？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废物。”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那海虫，还是在骂给我提供劣质装备的组织，或者……是在骂刚才险些出事的情况本身。他看向我，眉头紧锁：“没事？”
“……没事。”我稳住呼吸，快速检查了一下调节器，发现只是一个接口松了。我默默修好，动作尽可能平稳，不想再激起任何波澜。但我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他刚才那快得超乎想象的反应速度，以及那瞬间爆发出的、冰冷暴戾的气息。
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属于深海掠食者的、高效而残忍的一面。这种怪物，让我杀吗？
而刚才那一下保护…… 是出于对“所有物”的本能维护？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下次用更好的装备。”他最终只是生硬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继续在前带路，背影显得有些冷硬。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重新化为双腿的部位，那里光滑如初，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的一击只是我的幻觉。小腿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被那腕足掠过时带起的冰冷水流触感。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海草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 有劫后余生的悸动。 有对他力量的恐惧和忌惮（这让我更坚定了必须一击致命的决心）。 还有一丝……极其微小的、不该有的、因为那瞬间的保护而产生的动摇和暖意，但这丝暖意立刻被更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吞没。
我狠狠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疼痛让我清醒。
沈绥，记住你的位置，记住你的目标。
任何软弱的情绪，都是奢侈的毒药。
收起你不该有的想法。
那晚回到冰冷的床位，我久违地梦到了学生时代和同伴一起翘课的日子，阳光炽热，烘烤在手背上，陈旧的椅子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逆着光，她的笑容明亮得刺眼。
然后画面猛地碎裂，变成深海无尽的黑暗，和同伴血肉模糊的脸。那张明媚的脸。
我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黑暗中，我抱紧自己，指甲深深陷入手臂的皮肤，用物理的疼痛来对抗内心的撕裂。
活下去。 我必须活下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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