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次在水下探索一艘沉船时,我们意外触发了一个老旧的安保系统。虽然深涡迅速摧毁了它,但爆炸的冲击波和碎片还是让我受了些伤,氧气面罩也出现了裂痕。
他迅速带我上浮到一个安全的气穴。我的手臂被划伤,鲜血直流,呼吸也有些急促。 “麻烦。”他低咒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焦躁。他再次分泌出那种凝血凝胶,但这次的动作比上次粗暴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怒气。他死死盯着我的伤口,仿佛那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就不能更小心一点?!”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剧烈情绪——不是单纯的愤怒,更像是一种……害怕失去控制般的恐慌?
我愣住了,忘记了下一次准备好的、表示感激和依赖的表演台词。他此刻的神情太过真实,太过激烈,完全超出了“标本”或“所有物”的范畴。
那一瞬间,某种坚硬的东西在我心里裂开了一条缝。一个荒谬的、可怕的念头几乎要破土而出——他是不是……
不! 闭嘴! 我在内心疯狂尖啸,用尽全部意志力将那个念头狠狠掐灭。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不是对眼前情况的恐惧,而是对我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动摇的恐惧。
我猛地抽回手臂,动作大到近乎失礼,声音因为惊惶和强行压制而变得异常冷硬:“抱歉。是我不够谨慎,给您添麻烦了。下次我会注意。”
我的反应似乎也惊到了他。他脸上的怒气(或者说恐慌)凝固了,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眼神变得困惑而……有些受伤?他看着我,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竖起全身的刺。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我们两人僵持在冰冷的气穴里,只有我面罩泄漏发出的嘶嘶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他先移开了目光,表情恢复成了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能走就回去。”他生硬地说完,转身不再看我。
这次意外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长期以来用算计和伪装维持的相对平静。我看到了他情绪失控下可能暴露的东西,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心潜伏的、足以致命的动摇。
回去后,我几乎自虐般地进行重复训练,锤炼身体和意志。我反复回忆同伴可能遭受的痛苦,回忆银环的警告,回忆末日下的种种惨状,用这些冰冷的现实来加固心防。
绝不能有下次。 我对自己说,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下一次,必须是终点。
13
那次冲突之后,我们之间有了一段短暂的冷战期。他来的次数少了,即使来了,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仿佛又变回了最初那个高高在上的观察者。
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层冰冷的玻璃似乎出现了裂痕,即使我们都在刻意无视它。沉默变得更加沉重,偶尔的眼神交汇也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我开始更频繁地“偶遇”他父亲渊主。那位威严的深海领主看我的眼神依旧冰冷审视,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他偶尔会问及深涡的“进展”,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我知道,渊主或许乐见其成,或许在等待某个结果,或许……只是在评估一件工具何时能发挥最大效用。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最终的使命和冰冷的现实。
我也更加疯狂地暗中打探同伴的消息,尽管一次次失望。那种“她可能还在某处受苦”的想象,成了我压制内心所有柔软情感的最有力的武器。
14
最后一次例行会面,地点在“公主的阳台”。天气阴沉,海风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
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他不再总是用问题轰炸我,有时只是并肩看着海,各自沉默。但这种沉默,不再是最初的冰冷和评估,而是缠绕着太多未明言的东西,沉重得让人窒息。
今天,他格外沉默。甚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父亲在催促我做出一些‘选择’。”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低沉,看着远方翻滚的乌云,“关于未来,关于……链接。”
我的心猛地一沉。渊主在施加压力了。这意味着我的时间可能比想象的更少。 “阁下您的选择,必然是最符合您利益的。”我谨慎地回答,声音平稳无波。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异常认真:“你呢,七号?如果给你选择,你会怎么选?”
终极试探?还是……别的?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个苦涩又认命的微笑:“我从未拥有过选择的权利,阁下。我的路,从很久以前,就只剩下活下去这一条。无论以何种方式。”这是最安全,也最真实的答案。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是啊……活下去。”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迷茫的东西。
一阵短暂的沉默。海风穿过锈蚀的金属,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深涡没有立刻评价我的表现,反而向前走了半步,距离拉近到一个超越了通常“观察”所需的范畴。他低头看着我,银紫色的发丝在微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沉淀着某种难以辨认的情绪。
“阁下……”他忽然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舌尖仿佛品味着一个变得涩口的词汇,语气里带着一种清晰可辨的、近乎不悦的意味,“你总是这样叫我。”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心虚地移开眼神,努力维持着平静:“我认为这是对您应有的尊敬。”
“尊敬?”他轻轻嗤笑一声,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更加专注地锁住我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究,“还是……一道你时刻提醒自己、也提醒我的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我竭力维持的冰面上激荡起无形的涟漪。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触什么,但最终只是用手指凌空点了点我,又点向自己之间那不足一米的距离。 “我们之间,难道只剩下这个了吗,七号?”
这句话问得近乎直白,剥开了长久以来用“观察”、“样本”、“服务”包裹的伪装,露出了底下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清晰定义、却真实滋生出的某种联系的需求。
一阵冰冷的恐慌沿着脊椎窜升。他意识到了?他在要求什么?在最终行动前横生枝节是致命的! 我几乎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压下眼底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将所有的无措和警告死死摁回心底。我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我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阁下。我们之间……一直不都是如此吗?”我将问题抛回,既没有承认,也没有直接直接否定。
深涡凝视着她,仿佛想从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丝毫裂痕。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我脸颊上那道已经淡化的伤痕(之前他给的那种凝胶效果很好)。指尖冰凉,带着海水的湿润。
大脑一片空白。
像银针刺进大脑的角落,我突然回忆起一段毫不相关的记忆。
艳阳下逆光而笑的身影,装的下世间一切的双眼,爽朗自然的笑声,宽厚温暖的掌心。那干燥炎热的夏天仿佛已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
我一直不是一个很喜欢经营关系的人,但很神奇,她总让我抑制不住地想要去靠近,去交谈,去牵起那只有力的手。
被动的人遇到另一个更为被动的人,也会变成主动者。
我是那段关系的发起人,也是每一次争吵后小心翼翼的维护者。我并不渴望联结,却极度恐惧失去。所以我总是主动,主动,再主动。
我并不对此感到厌烦,因为我重视她,欣赏她,爱她,爱她的果敢,生机,随机应变的智慧;也爱她的怯懦,悲伤,循规蹈矩的固执。
一切都非常自然,我追逐她的星光,她捡起我的碎片。
可这个时候,我几乎丧失了用残存的理性思考的能力。
别碰我!
抗拒,抗拒,抗拒!
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凝固。我下意识地后退,杀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同时冲上头顶。
巨大的排斥感和一种近乎背叛同伴的恐慌如山洪自山顶倾泻而下,势不可挡,冲泄着所有感情和记忆搭建的屋蓬。仿佛接受了这份触碰就是对同伴的遗忘和亵渎。
我立刻就后悔了。
这明明是个完美的机会。
接住他的感情,友情,爱情,还是亲情?这些都不重要了,迎合他的心意,骗取他的信任,一切将会水到渠成。
可我只是恐慌,回避,后退。
他只是一愣,便立即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样。
我现在居然庆幸没有喊出那句别碰我。尽管事情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抱…抱歉!阁下!我只是…”我找不到理由。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深涡沉默地看着我,那错愕渐渐转化一种复杂的神色,像是受了伤,又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他隐约预感却不愿相信的事情。他缓缓收回了手,指尖蜷缩。
“……无妨。”最终,他先恢复了冷调,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心慌。
那人转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有机会,带你去看看荧光漩涡。那里……很特别。”
语毕,深涡没有再看我,径直跃入海中,消失不见。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甲板上,海风吹得我浑身发冷。脸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印了一样,刺痛着。
荧光漩涡,我知道那个地方。银环提供的资料里有记载,一处偏远且水流复杂、信号易受干扰的区域。
完美的下手地点。 他亲自为我选好了墓地。
我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感让我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下一次。 就是下一次。
我抬起头,望向深涡消失的海面,眼神终于变得一片冰冷死寂,所有情绪被彻底封存。 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沈绥。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那将是一次不同的“观察”。 只是他或许期待着某种确认或改变。 而我,只知道那将是终点。
14.5
他的笑容干净得刺眼,分享他偷偷观察人类世界的小发现时,眼睛亮得像星辰。他会笨拙地模仿人类的礼仪,会因为一句玩笑话脸红半天。他像一块未被污染的深海水晶,折射出我早已被污泥覆盖的内心的不堪。
“任务”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每一次他毫无防备地靠近,都烫得我灵魂发颤。有那么几个瞬间,看着他沉睡时毫无防备的侧脸,一个声音疯狂叫嚣:逃!带他一起逃!或者……就这样沉沦下去?
但,脑海里同伴那血肉模糊的幻象总会适时地出现,银环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无一生还。”
组织无处不在的监视像无形的枷锁。更重要的是……太想活下去了。活过这次任务,活到安稳的明天。这份对生的渴望,像贪婪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心底刚冒头的那点柔软,将它勒紧、窒息。他不是人,他是目标,是钥匙,是我逃离轮回地狱的唯一门票。动摇,就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