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次日,荧光漩涡
深涡显得格外的……不同。那种刻意维持的疏离感和高高在上的姿态几乎消失不见。他主动来找她,眼神在触及她时,会飞快地移开,耳根处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漂亮的湛蓝色,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阿绥。”低低地,带着一丝试探和不易察觉的羞赧,他犹豫了一会,轻唤她。
“走吧。”他对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轻快的期待。
声音很轻,却如泥沼般拖住她向前一步的步伐,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去维持脸上平静甚至略带柔和的表情。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前往荧光漩涡的一路,他甚至主动向她介绍起沿途一些他觉得“有趣”的深海现象,语气是分享秘密般的熟稔。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某种确信的温暖和更深的占有欲。他相信,昨夜是开始,是关系的质变。
沈绥沉默地跟随着,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类似的、带着淡淡羞怯的平静。她的心却在胸腔里一寸寸冻结。
当他们抵达那片梦幻般的光晕地带,无数发光的浮游生物在神秘的水流中旋转,形成璀璨而迷离的漩涡时,深涡回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在荧光映照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防备。
“很美,对吗?”他微笑着问,向她伸出手。
沈绥看着他那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他伸出的、昨夜曾与她紧密交缠的手,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
她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艰难的、微弱的笑容,然后将自己的手,递向了那只即将带领她走向生命终点——也是她为他设定的终点——的手。
美丽的荧光在他们周围旋转,如同一个盛大而虚假的梦境。而沈绥的手中,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柄匕首冰冷的重量。
匕首滑入手中,被体温捂得温热,这是由组织提供的,在最后一次“服务”检查前由秘密渠道获得,可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目标变形,攻击和防御,可其他的,必须我自己来。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前闪过他教我辨识荧光水母时专注的侧脸,闪过他因为我一句无心夸奖而亮起的眼眸,闪过……残破记忆里同伴那张破碎的脸。
对不起。 我在心底无声地说,不知是对他,对同伴,还是对那个正在死去的自己。
但我的手,稳得像磐石。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翻腾的情感。生存的本能,超越了一切。
精准、狠厉、致命。匕首带着我所有的挣扎、恐惧和对生的渴望,刺入了预定好的、属于他原生形态的致命弱点。温热的、带着奇异光泽的蓝色液体在海水中弥漫开来。他猛地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剧痛,和最深沉的……被彻底背叛的哀伤。那眼神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瞬间贯穿了我的灵魂。
由于匕首的特殊性,他徒劳地挣扎着,却根本无法变回那更具威胁的战斗形态。我死死压制住他,用尽全身力气遏制住他每一次的扭动与反抗,将匕首更深、更狠地刺入。刀锋没入肌理,传来令人牙酸的阻滞感。
最终,他似是耗尽了所有气力,放弃了挣扎。只是那样望着我,眼神中的痛苦与惊诧渐渐褪去,沉淀为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仿佛在最后一刻,他终于参透了某种残酷的真相。他的嘴唇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某个音节,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吐出一串破碎的、带着浓稠血沫的气泡。
然后,他眼中那簇光,熄灭了。
他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缓缓地、决绝地沉向下方那更深、更冷的无边黑暗。
巨大的悲伤和恶心瞬间攫住了我,我忍不住干呕起来,呼吸器在方才的挣扎中有些破裂,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成功了……我活下来了……但为什么……心像被挖空了一块,比海水更冷?我没有后悔,一点也没有。只是……有什么东西,随着他沉入深渊,永远地死去了。
回到组织,银环亲自迎接了我。她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奇异的认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迎”。“恭喜你,打破了记录。”她递给我一套新的制服——不再是服务者的纯白,而是和她一样的、带有暗纹的墨蓝色。“从今天起,你是‘导师’了。代号你自己想。”
我接过衣服,布料冰冷厚重。我看向训练场,那里又有了新的面孔,年轻、惶恐、眼神里带着绝望或孤注一掷。
一个怯生生的新人被带到我的面前。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安和最后一丝希冀:“‘渊镰’(我选择的代号)导师……选择刺杀任务……真的有机会活下来吗?”
我看着她清澈(却注定要蒙尘)的眼睛,脑海中闪过“深涡”最后熄灭的眼神,闪过同伴麻木的微笑,闪过前世记忆中血肉模糊的碎片。喉咙有些发紧。
最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冷静,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银环的冰冷:
“无一生还。”
我顿了顿,看着女孩瞬间惨白的脸,补充道,语气是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残酷的“务实”:
“但,用身体换取生存的机会,永远有效。你自己选。”
说完,我转过身,不再看她。墨蓝色的制服包裹着我,像一层坚硬的外壳。窗外,是永恒阴郁的末世之海。我成功了,我活下来了,我有了稳固的位置。那日指缝里泥污的腥味仿佛仍然飘荡在鼻腔,冰凉的匕首似乎还在手心,指尖粘液的触感依旧如此真实。曾经同伴的笑靥历历在目。我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海浪的低鸣,和少年沉没时那串细碎、绝望的气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