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1年5月7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

江城市看守所的讯问室里，光线被厚重的窗帘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铁锈般冰冷的气味，挥之不去。安旎坐在长桌的一头，看着两名管教民警将周斯越带进来。

他的手腕上戴着锃亮的铐子，步履却意外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点惯有的、拒人千里的优雅。只是那身蓝色的囚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无声地宣告着这数月羁押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

他坐下，抬起眼。那双曾让安旎在无数次交锋中感到棘手和困惑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望不到底的灰败。

安旎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职业性的冰冷。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面前那份沉甸甸的文件上。

“被告人周斯越。”她的声音响起，是标准的、毫无波动的公诉人腔调，字正腔圆，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水泥地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签发的执行死刑命令，现向你宣布……”

她一字一句地念着，那些冰冷的法律术语，关于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关于验明正身，关于执行枪决。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她自己的心上来回切割。她能感觉到旁边助理韩轩屏住的呼吸，也能感觉到对面周斯越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听着，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终于念完了最后一句。讯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安旎合上文件夹，指尖有些发凉。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那冻土般的声音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试图渗入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属于“人”的温度。

“周斯越，”她叫他的名字，声音稍微温软了些，“根据规定，死刑执行前，会有工作人员陪你……江城市检察院指派我，今晚在这里……陪你聊聊天，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或者……”她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或者只是需要有人在场，都可以。”

她说得有些艰难。陪伴？疏导？对着一个明天太阳升起前就要消失于世的人，这些词语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残忍。

周斯越终于有了反应。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自嘲，或者说，是对这一切安排，包括她此刻试图展现的“温和”，一种洞若观火的嘲弄。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手铐链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对上了安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磨过粗糙的砂纸：

“安检察官，”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陪我？还是……来看我，最后是怎么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安旎的呼吸一窒。

那双眼睛里，除了死寂，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一闪而过，太快了，快得让她抓不住。是恨吗？是怨吗？还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更深沉的东西？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完全陌生的、庞大到让她灵魂战栗的记忆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她意识的堤坝，猛地灌入她的脑海——

不是这间讯问室，是另一间更昏暗的屋子；不是此刻平静（哪怕是死寂的平静）的周斯越，是一个浑身充斥着绝望和暴戾气息的他，手里拿着一个闪着寒光的……刀片？不对，是磨尖的塑料牙刷柄？周围是嘈杂的、惊恐的喊叫，还有她自己，拼尽全力扑上去，手腕上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血溅了出来，不是她的，就是他的……还有一个模糊的，他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用尽最后气力嘶吼的声音，说的是……说的是……

“安检察官？”

韩轩担忧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将她从那惊心动魄的幻象碎片中猛地拉回现实。

安旎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桌沿，指节用力到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再次看向周斯越，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待一个即将伏法的罪犯的眼神，不再是完成一项既定任务的检察官的眼神。

那目光深处，充满了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从灵魂深处翻涌而出的悲恸与……了然。

那些碎片是什么？是梦？是幻觉？还是……她不敢去想那个荒谬的可能性。

周斯越显然捕捉到了她这瞬间剧烈的失态。他眼底那抹嘲弄淡去了，转而浮现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探究的疑惑。他似乎想从她这张突然失去所有血色和镇定的脸上，读出些什么。

安旎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稳住几乎要颤抖的声音，她迎着他疑惑的目光，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的语调，重复了一遍，这次，更加清晰，也更加固执：

“是的，周斯越。是我陪你。”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他强调，也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今晚，只有我。”

窗外，五月的阳光本该明媚，却一丝也透不进这间冰冷的屋子。长夜将至。

而某些早已被命运钉死的轨迹，似乎从这一刻起，悄然偏折了一个无人察觉的微小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