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旎那声温柔的“周斯越”仿佛打开了一道泄洪的闸门。
周斯越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枯寂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积压多年的怨恨充斥,布满了血丝。他用力地摇着头,镣铐因他激烈的动作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在寂静的监室里回荡。
“不……安检察官,你错了,所有人都错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颤音,“我在审讯的时候……‘骗’了你。” 他刻意加重了“骗”字,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自嘲和绝望的惨笑。
“那不是江城的巷子……是浙江衢州!一个又湿又脏,永远看不到太阳的地方!”他的语速加快,像是急于将埋藏心底最深的脓疮彻底剜出来,“那个男人……那个喝酒打人的男人,他不是我父亲!他是……他是强奸我妈妈的人渣!”
安旎的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听一个来自地狱的故事。
周斯越的情绪彻底决堤,泪水混杂着无法言说的屈辱,汹涌而出。他不再看安旎,而是仰起头,对着惨白的天花板,任由泪水滑过鬓角,没入囚服的领口。
“我真正的父亲……”他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一字一顿,“就是你们检察院,昨天才刚刚约谈过的,江城惠权公司的董事长,尹、惠、权!”
尹惠权!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安旎脑海中炸响。那是江城知名的企业家,形象一贯正面,谁能想到……
“他为了顺利继承他父母的公司,”周斯越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嫌弃我妈妈来自农村,嫌弃我……长得不够‘体面’,配不上他尹家的门楣!在我们刚出生不久,就把我和妈妈像垃圾一样赶出了家门!转头就娶了父母给他安排的豪门千金!”
监室里回荡着他粗重的喘息声,仿佛说出这些往事,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蜷缩的身体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
“我和妈妈……在衢州那个破巷子里……被所有人嘲笑、欺负……挨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畜生的打……他不仅打,他还……”周斯越的声音哽咽住,巨大的羞耻和痛苦让他无法再说出那个词,但他通红的眼睛和剧烈起伏的胸膛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妈妈……她最后精神崩溃了……她受不了了……”他的哭声压抑而破碎,“在一个晚上,她跳进了那条又脏又臭的河里……再也没有上来……”
“就剩下我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垃圾堆后无助颤抖的男孩。
“我恨!我不甘心!”他猛地看向安旎,眼神里燃烧着扭曲的火焰,“我发誓要出人头地,我要让所有看不起我们、欺负我们的人付出代价!我拼命读书,没日没夜地读……我考上了最好的大学,读了研究生,又读了博士……我把所有别人享受青春、享受生活的时间,都用来啃那些书本……”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极致的茫然和空虚。
“可是……当我终于拿到博士学位那天,我看着那张纸……我突然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了……”
巨大的悲恸席卷了他。他不再嘶吼,而是像一个被彻底抽空灵魂的躯壳,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失声痛哭。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被抛弃的怨恨,童年遭受的欺凌与屈辱,母亲惨死的阴影,以及他用尽一生力气攀爬,却发现山顶空无一物的巨大虚无。
安旎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之前所有的疑惑,周斯越身上那种复杂的、时而冰冷时而偏执的气质,他对成功的极度渴望,对某些规则的蔑视……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源头。
这不是为他开脱罪责的理由,但这却是一条清晰可见的、通往毁灭的路径。一个从出生就被扭曲,被践踏,在仇恨和黑暗中浸泡着长大的灵魂。
她看着他痛哭失声的样子,看着他褪去所有伪装后露出的、千疮百孔的内心。同情、震惊、沉重的责任感……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缓缓站起身,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深切悲悯的目光,凝视着这个在法律上已被判定死亡,在灵魂上早已支离破碎的男人。
夜,还很长。而这一刻揭开的真相,比黑夜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