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那碗鸡蛋肉丝面,监室里陷入一种比黑夜更沉重的寂静。周斯越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墙边,目光空洞地望着某处,仿佛在回顾自己短暂而扭曲的一生,又仿佛只是在等待那个既定时刻的到来。
安旎也没有再试图开口。任何语言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她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陪伴着他,度过这生命最后的、缓慢流逝的分分秒秒。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冰冷金属,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那碗面的温暖气息,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味道。
时间到了。
监室的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不止是管教民警,还有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和行刑人员。他们的表情严肃而刻板,如同执行一项精密而冰冷的程序。
“周斯越,时间到了。”为首的人员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周斯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这世间最后的空气都纳入肺中。他挣扎着,凭借自己的力量,艰难地站起身。镣铐哗啦作响,像是为他奏响的、通往终结的序曲。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跟着行刑人员,一步一步,蹒跚地向外走去。安旎和韩轩作为执行监督者,紧随其后。
穿过长长的、灯光惨白的走廊,来到执行室。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执行床,冰冷得像手术台。
周斯越被引导着躺了上去。他配合地伸出胳膊,法医上前,用酒精棉签消毒他手臂的皮肤,动作专业而迅速。
安旎和韩轩站在指定的监督位置。韩轩面色凝重,紧抿着唇,努力维持着检察官应有的冷静与威严。而安旎,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法医的动作,看着那根细长的针管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她和韩轩在这里是法律的象征,是正义得以实现的见证与监督。理性告诉她,她应该保持距离,保持庄重。
可是,当法医捏起针管,找准血管,将那尖锐的针头毫不犹豫地刺入周斯越手臂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时——
当那透明的、代表着终极终结的药液,开始被缓慢推入他体内时——
安旎的理智那根弦,在周斯越闭上眼,眉头因异物侵入和未知恐惧而本能蹙起的瞬间,彻底崩断了。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躲在垃圾堆后瑟瑟发抖的男孩,看到了那个在母亲跳河后茫然无措的少年,看到了那个在博士毕业典礼上空虚彷徨的青年……他这一生,得到的温暖太少,承受的恶意太多。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猛地向前迈了一步,越过了那条无形的、分隔监督者与被执行者的界限。她在执行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周斯越的肩膀。
然后,她用一种极轻极柔,带着难以抑制颤抖的嗓音,低低地哼唱起来。哼唱的是一首模糊了具体歌词的摇篮曲调子,旋律简单而舒缓,仿佛穿越了悠长的岁月,来自某个记忆深处温暖的怀抱。
“嗯……嗯嗯……”
轻柔的哼唱声在执行室里微弱地回荡,与仪器运行的轻微滴答声、与药液推入的冰冷过程,形成了诡异而又无比悲怆的对比。
原本身体紧绷、意识正在与涌入的药剂抗争的周斯越,在那熟悉的、带有安抚意味的拍打和温柔的哼唱声中,紧绷的肌肉似乎松弛了一点点。他蹙起的眉头微微舒展,仿佛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终于抓住了一丝虚幻的、却渴求了一生的安宁。
韩轩在一旁看着,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头转向一边,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安旎没有停,她继续拍着他,哼唱着那不成调的摇篮曲,目光牢牢锁在周斯越的脸上。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缓慢,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意识正被无边的黑暗迅速吞噬。
最终,他的一切生命体征,归于平静。
法医冷静地报出时间,确认死亡。
安旎的哼唱声戛然而止,拍打着周斯越肩膀的手,也缓缓停了下来。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依旧停留在周斯越安详如同睡去的脸上,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法律得到了执行。
而一个孤独、痛苦、行走在歧路上的灵魂,在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或许,也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来自人世间最后的、带着温度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