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灼人温度,透过礼堂高大的玻璃窗,在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和崭新课本气味儿的空气里,切割出明晃晃的光柱。
白砚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微微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新发下来的教材扉页,粗糙的纸面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周遭是喧闹的,新生们带着对高中生活的憧憬与好奇,三三两两地交谈,笑声像炸开的泡泡,清脆却遥远。他像是一座孤岛,安静地存在于这片沸腾的海洋里。
开学典礼总是冗长而乏味。校长、教导主任、学生代表……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带着些许回响,在偌大的礼堂里盘旋。白砚有些走神,目光掠过前排一个个陌生的后脑勺,最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落在了斜前方。
然后,他的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
那是一个穿着简单白色衬衫的男生,靠在椅背上,姿态有些懒散,却依旧脊背挺直。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他侧着脸在和旁边的人低语,唇角勾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碎发落在额前,随着他微微偏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像一幅被精心构图的光影画。
白砚的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地跳了一下,随即失了章法,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褪去,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仿佛自身会发光的少年。
他记得招生简章上印着的优秀学生代表照片,好像叫……贺凛。
对,贺凛。名字都带着一种凛然又耀眼的气质。
就在这时,贺凛似乎察觉到了过于专注的视线,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
那双眼睛,是墨黑的,却因为映着光,显得清亮又锐利,带着几分探究,直直地撞入了白砚来不及闪躲的目光里。
“!”
白砚猛地一僵,像是偷窥被抓了现行,一股热血瞬间涌上脸颊,耳根烫得惊人。他几乎是仓惶地垂下了眼睫,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盖过了讲台上的所有声音。
他看到了吗?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各种纷乱的念头瞬间挤满了大脑,让他一阵眩晕。他不敢再抬头,只能用余光死死锁住自己脚下那一小片光洁的地面,仿佛那里才是唯一的安全区。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是一种凌迟。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带着些许被打扰的疑惑,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压力骤然消失,白砚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薄汗。衬衫粘在皮肤上,有些不适。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重新抬起头。
贺凛已经转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干净利落的背影和后颈处修剪整齐的发梢。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但心脏残留的悸动,和脸颊未褪的热度,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不是幻觉。
典礼终于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人群开始骚动,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礼堂出口。白砚被人流裹挟着向前,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始终牢牢跟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贺凛很高,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他和身边的男生笑着说话,姿态轻松而自信,周围的人似乎都自然而然地以他为中心。
走出礼堂,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白砚眯了眯眼。他看着贺凛和同伴勾肩搭背地走远,消失在林荫道的拐角,这才真正放松下一直紧绷的肩膀。
空气中弥漫着桂花初开的甜香,混着青草的气息。他独自走向教学楼,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怅然,又带着点隐秘的甜。那个瞬间的对视,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涟漪。
高中生活,似乎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了。
教室门口的名单表前围了不少人。白砚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同一排,看到了那个刚刚烙印在他脑海里的名字——贺凛。
他们的名字,竟然紧挨着。
指尖在“贺凛”两个字上轻轻划过,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心头一热。
走进教室,大部分座位已经有人。他的目光扫过,很快在靠窗那一组的倒数第二排,看到了那个身影。贺凛已经坐下了,正靠着窗,戴着白色的有线耳机,望着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侧脸在明媚的光线下,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而他的座位,就在贺凛的……正后方。
命运仿佛在此刻开了一个旖旎又残酷的玩笑。他将在长达一学期,甚至更久的时间里,如此近距离地,仰望这道光。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自然,走到那个位置坐下。前座传来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了阳光的味道,很好闻。他屏住呼吸,连放书包的动作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前方的人。
贺凛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上课铃响,老师走进来开始点名。当念到“贺凛”时,前方传来一声懒洋洋却清越的“到”。白砚低着头,看着课本上自己的名字,心跳又一次失衡。
第一节是数学课。老师讲解着初高中衔接的内容,速度颇快。白砚数学不算顶尖,但也尚可,他集中精神,努力跟上老师的节奏。
然而,前方的贺凛似乎对此游刃有余。他偶尔会抬手在崭新的课本上记一两笔,大部分时间则是转着笔,姿态闲适。那支黑色的中性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
忽然,“啪”的一声轻响。
笔掉在了地上,而且好巧不巧,滚落到了白砚的脚边。
白砚一怔。
前方的贺凛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循着笔的轨迹,落在了白砚的鞋边,然后,抬起眼,看向笔的主人。
第二次。
他们的目光在极近的距离内再次交汇。
这一次,白砚看得更清楚了。贺凛的眼睛很亮,瞳孔是纯粹的黑色,眼尾微微上扬,带着点不经意的张扬。他的皮肤很好,近距离看也几乎看不到毛孔。
“喂,麻烦帮我捡一下。”贺凛开口,声音不像刚才答到时那么清越,带着点刚变声期过后特有的、微沉的磁性,语气很自然,甚至有点理所当然的随意,没有任何请求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指令。
白砚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弯下腰,迅速将那支还带着对方指尖温度的笔捡了起来,递了过去。
他的动作有些急,指尖甚至微微发颤。
“谢了。”贺凛接过笔,唇角似乎勾了一下,但那笑容很淡,未达眼底,更像是一种礼貌的习惯。他随意地转回身,重新戴上了耳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白砚却维持着那个递笔的姿势,僵了一秒,才缓缓收回手。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支笔的塑料触感,以及……那一瞬间,几乎要碰触到对方手指的、虚幻的温度。
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同学翻书的声音,窗外遥远的哨声,重新变得清晰。
但白砚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课,白砚有些心不在焉。前方的背影成了一个巨大的干扰源。贺凛偶尔会因为坐久了而稍微活动一下肩膀,或者抬手揉一揉后颈,这些微小的动作,都能轻易地牵动白砚的神经。
他就像一個被迫觀看一場無聲電影的觀眾,銀幕上的人一舉一動都充滿魅力,而他被牢牢釘在座位上,無法移開視線。
下课铃响,贺凛利落地摘下耳机,和旁边过来的男生说笑着离开了座位,走出了教室。
周围瞬间空了下来。
白砚缓缓地趴在了桌子上,侧过脸,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前座传来的、那若有似无的干净气息。
他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的每一个细节——阳光下的惊鸿一瞥,礼堂里猝不及防的对视,还有刚才,他帮他捡起笔时,那近在咫尺的眉眼和随意的道谢。
一种陌生的、酸涩又甜蜜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知道这很危险。那样耀眼的人,和他根本是两个世界。他习惯了安静和角落,而贺凛,生来就应该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注目。
可是,心动的种子一旦落下,便自顾自地开始生根发芽,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前方空荡荡的课桌上。贺凛的课本随意地摊开着,扉页上,他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带着一股不羁的劲儿。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贺凛桌洞深处,一个露出一角的、淡紫色的信封吸引住了。那信封看起来很精致,上面似乎还有银色的暗纹。
那是什么?
情书吗?
才开学第一天,就已经有人……
白砚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闷胀感,取代了刚才那份隐秘的悸动。
他盯着那露出一角的淡紫色,像盯着一个无声的警告,或者说,一个早已注定的、关于距离的预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