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从凌晨三点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像被谁揉碎的蛛网，悄无声息地贴在林宅雕花的窗棂上。后来风势渐起，裹挟着雨珠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有人在门外急切地叩响，又像是某种命运的预警，在这座盘踞于半山腰的老别墅里反复回荡。
林微月是被这声音惊醒的。她躺在二楼朝南的卧室里，身上还穿着昨天匆忙换上的黑色真丝睡裙。窗帘没有拉严，一道灰蒙蒙的天光从缝隙里漏进来，恰好落在床头柜上那只相框上——照片里的男人穿着浅灰色西装，笑容温和，左手搭在身边少女的肩膀上，少女扎着高马尾，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那是三年前她十八岁生日时拍的，照片里的人是她的父亲，林氏集团的掌舵人林正宏。
而现在，这个男人正躺在楼下冰冷的灵堂里，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寿衣，再也不会笑着叫她“小月”，不会在她熬夜赶设计图时端来一杯热牛奶，更不会在她闯祸后无奈又宠溺地揉她的头发。
林微月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实木地板上。地板缝隙里还残留着昨天焚香的味道，混合着窗外雨水带来的潮湿气息，形成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闷。她走到窗边，指尖轻轻触碰到玻璃上的雨痕，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让她原本有些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陆总车队已过山下转盘，预计十分钟后抵达。”
林微月的指尖微微蜷缩。
陆沉舟。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在她心头最敏感的地方轻轻刺了一下。三天前，父亲的车在盘山公路上失控冲下悬崖，尸骨未寒，这个男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管了林氏集团的核心业务。董事会上，那些曾经围着父亲点头哈腰的老狐狸们，一个个倒向了陆沉舟，理由是“林氏需要强有力的领导者稳定局面”。而她这个林正宏唯一的女儿，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刚从国外回来、毫无商业经验的“小姑娘”。
可他们不知道，她不是什么小姑娘。
林微月转身走到衣帽间，打开最里面的抽屉，从一堆叠放整齐的丝巾下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银色U盘。U盘的外壳已经有些磨损，是父亲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当时他笑着说：“这里面是爸爸给你留的‘后路’，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打开。”那时候她只当是父亲多虑，随手就放在了抽屉里，直到三天前，她在医院太平间看到父亲冰冷的脸时，手机里收到了一条来自父亲私人号码的最后信息——只有三个字：“小心陆。”
信息发送的时间，正是父亲车子冲下悬崖的前一分钟。
她握着U盘的指尖微微用力，冰凉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有些疼。她把U盘重新放回抽屉，用丝巾仔细盖好，然后从衣架上取下一身纯黑的连衣裙。裙子是极简的款式，没有任何装饰，领口不算低，长袖遮住了她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她十五岁时学骑马摔下来留下的，父亲当时紧张得一夜没合眼，后来就再也不许她碰马。
她对着穿衣镜整理衣领，镜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眼眶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垂下来时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按压着眼眶，逼回了即将溢出的泪水。今天不是哭的时候，至少在陆沉舟面前，不能哭。
楼下传来了佣人张妈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小姐，您醒了吗？陆总快到了，先生们都在楼下等着了。”
“知道了，张妈，我马上下来。”林微月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听不出任何异样。
她拿起梳妆台上的口红，是一支深豆沙色，颜色不张扬，却能让她苍白的脸色看起来稍微好一些。她对着镜子细细涂抹，动作缓慢而精准，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镜中的自己，眉眼间依稀有父亲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平时看起来温和无害，可一旦认真起来，就会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锐利。
“小姐，车到门口了！”张妈的声音又传来，这次带着明显的紧张。
林微月放下口红，最后看了一眼镜子，确认自己脸上没有任何破绽，才转身走出卧室。
楼梯是旋转式的，扶手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是林宅建成时就有的老物件。林微月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楼梯的正中央，黑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朵在暗夜中悄然绽放的墨色花。
楼下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正中央放着一口黑色的楠木棺材，棺材前是林正宏的遗像，相框用黑纱缠绕着。遗像前摆着香炉和祭品，三炷香正燃着，袅袅的青烟在潮湿的空气里缓缓上升，最后消散在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旁。水晶灯的灯泡坏了几个，剩下的几个发出昏黄的光，照得整个大厅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里。
大厅里站着不少人，大多是林氏集团的董事和父亲的旧部。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三三两两地站着，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林微月下来，纷纷停下了说话，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探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
林微月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径直走到灵堂前，拿起三根香，用打火机点燃。火苗在她指尖跳动了一下，映得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光芒。她对着父亲的遗像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紧接着是车门关闭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像是在宣告着某种权威的降临。
大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门口的方向，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林微月也缓缓转过身。
门口的雨还在下，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男人穿着一身纯黑色的手工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的两颗扣子解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却丝毫没有影响他身上那种迫人的气场。他的五官轮廓深邃，像是用刻刀精心雕琢过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看人时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他就是陆沉舟。
三十岁，陆氏集团的掌权人，三年前从海外回国，以雷霆手段整顿了内部混乱的陆氏，随后带领陆氏在短短三年内迅速扩张，成为了商界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对林氏集团感兴趣，更没有人知道他和林正宏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陆沉舟的目光扫过大厅，最后落在了林微月身上。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然后才移开，走向灵堂。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路过那些董事身边时，有人想上前打招呼，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径直走到林正宏的遗像前，拿起三根香，点燃，动作流畅而自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林微月站在一旁，垂着眼帘，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肩膀很宽，西装的料子很好，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味道，不是香水味，而是一种淡淡的雪松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潮湿，意外地好闻，却也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陆沉舟对着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人都到齐了？”
站在一旁的助理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陆总，律师已经在偏厅等着了，各位董事也都到了。”
“嗯。”陆沉舟应了一声，终于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林微月身上，“林小姐，节哀。”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林微月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一汪水，看起来脆弱又无助：“谢谢陆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哽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儿应有的悲伤。
陆沉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她的悲伤是真是假。过了一会儿，他才移开视线，对着大厅里的众人说：“林董的后事，我们会妥善安排。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律师带来了林董的遗嘱，我们去偏厅谈谈吧。”
没有人反对。那些董事们互相看了一眼，纷纷点头，跟在陆沉舟身后走向偏厅。林微月也跟在后面，走在最后面。她的脚步很轻，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路过门口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幕，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门口，车身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
偏厅比大厅小一些，中间放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周围摆放着十几把椅子。律师已经坐在了会议桌的一端，看到众人进来，连忙站起身。陆沉舟走到会议桌的主位坐下，示意其他人也坐下。
林微月找了个离陆沉舟最远的位置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看起来乖巧又顺从。
律师清了清嗓子，打开带来的文件袋，拿出一份文件，说道：“各位，我是林正宏先生的委托律师周明。这份是林先生生前立下的遗嘱，经过公证，具有法律效力。现在，我将宣读遗嘱的主要内容。”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律师的声音在回荡。
“首先，关于林先生名下的个人资产，包括位于市中心的一套公寓、一辆迈巴赫轿车以及名下的存款和股票，全部由其女儿林微月继承。”
听到这里，林微月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这些都是父亲明确告诉过她的，属于她的“嫁妆”，算不上意外。
“其次，关于林氏集团的股份分配。林先生持有林氏集团60%的股份，其中，30%的股份由其女儿林微月继承；另外30%的股份，捐赠给陆氏慈善基金会，由陆沉舟先生代为管理。”
这句话一出，大厅里立刻响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有人惊讶地看向陆沉舟，有人则看向林微月，眼神里充满了同情。30%的股份，虽然是最大的个人股东，但在董事会里，根本没有话语权。而陆沉舟通过管理那30%的捐赠股份，再加上他之前可能已经暗中收购的股份，足以掌控整个林氏集团。
林微月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她微微咬着下唇，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身体甚至轻轻颤抖了一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异常平静。父亲不可能把辛苦一辈子打下的江山轻易送人，这里面一定有问题。那个U盘里，或许就藏着答案。
陆沉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骚动的众人，那些声音立刻就消失了。
律师继续宣读：“最后，关于林氏集团的管理权。林先生指定，在其去世后，由陆沉舟先生担任林氏集团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全面负责林氏集团的日常运营和管理工作，直至林微月小姐年满二十五周岁，或具备独立管理公司的能力为止。在此期间，林微月小姐作为股东，享有知情权和分红权，但无管理权。”
遗嘱宣读完毕，律师合上文件，看向众人：“以上就是遗嘱的主要内容，各位如果有疑问，可以随时向我咨询。”
大厅里一片寂静。那些董事们低着头，没有人说话。他们心里清楚，从这一刻起，林氏集团彻底换了主人。
陆沉舟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微月身上：“林小姐，对于遗嘱的内容，你有什么意见吗？”
林微月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刚哭过。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有意见，这是爸爸的决定，我尊重他的意愿。”
她的表现完美无缺，像一个完全接受了命运安排的柔弱孤女。
陆沉舟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按照遗嘱执行。周律师，后续的手续麻烦你尽快办理。”
“好的，陆总。”周明连忙点头。
陆沉舟又看向那些董事：“林氏最近的情况不太好，接下来的日子，需要各位多费心。我希望大家能齐心协力，度过这个难关。”
“是，陆总放心！”董事们纷纷点头应和，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讨好。
陆沉舟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微月：“林小姐，林宅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安排人处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我的助理。”
说完，他没有等林微月回答，就径直走出了偏厅。
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林微月眼底的脆弱和无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她知道，陆沉舟没有相信她的伪装，他刚才的试探，不过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大厅里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林微月和张妈。张妈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地说：“小姐，您别太难过了，先生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林微月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张妈。你去忙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张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偏厅。
林微月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她在思考，父亲为什么要把股份捐赠给陆氏慈善基金会，还要让陆沉舟管理？这其中一定有猫腻。还有父亲最后那条信息，“小心陆”，到底是小心陆沉舟这个人，还是小心他背后的什么势力？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幕。陆沉舟的车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遗嘱中的捐赠股份，陆氏慈善基金会并未实际接收，股权仍在陆沉舟个人名下。”
林微月的眼神一凛。果然，这里面有问题。父亲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遗嘱一定被动过手脚。
她握紧了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陆沉舟，你到底想干什么？父亲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雨还在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林微月站在窗边，看着远处模糊的山影，眼底闪过一丝坚定。她不会就这样认输，父亲的仇，她会报；林氏集团，她也一定会夺回来。
而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那个柔弱无助的林微月，让陆沉舟放松警惕。然后，找到那个U盘里的秘密，揭开所有的真相。
她转身走出偏厅，准备回到灵堂，继续为父亲守灵。路过楼梯时，她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父亲的油画，画中的父亲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阳光下，笑容温和。林微月停下脚步，对着油画轻轻说了一句：“爸爸，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找出真相的。”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向灵堂。黑色的裙摆扫过楼梯的台阶，像是一道无声的誓言，在这座充满了秘密和阴谋的老宅里，悄然许下。
灵堂里的香还在燃着，袅袅的青烟在空气中弥漫。林微月走到父亲的遗像前，缓缓跪下，双手合十。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像是黑暗中悄然亮起的星火，微弱，却坚定。
陆沉舟，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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