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谌妄垂眸,看着裴令仪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地上。地上冰冷的尘埃沾染了她素色的裙裾,她却浑不在意,眉宇间带着一种久违的的松快。
鬼使神差地,他竟也撩起锦袍下摆,全然不顾亲王威仪,盘膝在她身侧落座。
檀香、尘土和他们之间相隔的十数载光阴,在寂静的禅房里无声流淌。
“煊王殿下,”裴令仪侧过头,乌亮的眼瞳在略显昏暗的烛光下映出跳跃的光芒,笑意坦然,“我们谈谈?”
“嗯?”沈谌妄喉间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微微侧目,凝视着她被灯火描摹得柔和的侧脸线条,“谈什么?”
裴令仪摊了摊手,仿佛在掸去无形的灰尘,笑容带着点好奇和不易察觉的疏离感:“我知道自己确凿是死了,可如今莫名出现在这佛门清净地,总得搞明白今夕是何年吧?”
她的语气轻松,仿佛在问天气,唯有那眸底深处,潜藏着一丝对时空错位的惊疑。
“今日是长沐十三年,四月十九。”沈谌妄声音低沉,清晰地回答。末了,他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衣袍上沾着的细微尘埃,补充道,“当今圣上,名讳谢昭衍。”
“谢昭衍……”这个名字仿佛一柄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裴令仪眼中那丝强装的轻松陡然凝固,震惊之色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我记得我……亡故那一年,是宣和三十四年。这么说,我竟已走了……最少十三年?”
算数与事实瞬间错位,她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涩然。当年那个怯生生、在她身后甜甜叫着“姑姑”的糯米团子,竟已身居龙位,成为天下之主……这十数载风刀霜剑,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确实,”沈谌妄嘴角扯出一抹意义不明的嗤笑,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她神色的每一丝变化,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早已物是人非。如今,距离宣和三十四年,已是整整十六个寒暑。”他顿了顿,语气微沉,“你倒是……还记得那年月。”
记得?怎会不记得!
宣和三十四年,那是她嫁给沈谌妄的第二年,是他们期盼已久的麟儿沈琰降生的喜悦之年,也是她生命猝然凋零、饮恨黄泉的悲剧之年!
十六载沧桑……她的琰儿!那个曾在她臂弯中咿呀学语、不足一岁便失去母亲的幼子……如今,该是英挺儿郎了吧?
这漫长的岁月里,他过得可好?幼失慈母,可曾受过半分委屈?
想到那个尚在襁褓、未能多看一眼就永诀的儿子,裴令仪唇边努力维持的笑意终于彻底敛去,长睫低垂,掩去了眸底汹涌而至的酸楚与忧思。
“……放心。”沈谌妄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尖骤然揪紧的褶皱,“我将阿琰……教养得很好。”
他微微一顿,似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回忆,“他如今知礼守节,进退有度,一言一行皆堪为表率……是按照你当年心心念念的‘君子如玉’模样教养的。半分……不曾沾染上我这身的……粗鄙匪气。”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里掠过一丝几不可闻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君子如玉?
这四个字像一枚石子,狠狠掷入裴令仪沉寂的心湖,激起千层波澜。她瞬间沉默,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竟然……真的还记得。
记忆猝然决堤——
当年她生沈琰时难产,沈琰满月便被立为世子。
她便告诉他,希望日后不要让沈琰入军营,让他走文臣的路。
沈谌妄的目光落在对面女子低垂的眼睫上,耳边似乎清晰地回荡起当年她那虚弱却无比坚定的声音。
她曾倚在床头,苍白着脸,忍着产后虚弱,抓住来看望的沈谌妄的手,气息微弱却固执地对他说:“妾乃河东裴氏女,自幼饱读诗书,家学渊源,于世家子弟教养之道了然于心……妾能将琰儿教导成真正的君子。唯有一愿,日后……莫要让他步你后尘,去那刀剑无眼的军中搏命,让他走文臣之路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为了这个“计深远”,她耗费了多少心血?
他亲眼所见——她放下身段,亲笔修书至以藏书闻名的清河崔氏借阅孤本典籍;她殚精竭虑地搜罗天下珍本,使煊王府的藏书阁一扩再扩,终成浩瀚书海;她更为琰儿延请的开蒙老师,是河东裴家那位德高望重、名动三朝,已然荣归故里的族老……
为人之母,她为琰儿铺设的是一条康庄文途。为人之子、为人之臣、为人之师……前路需如何行走,荆棘当如何避让,她都已早早替他思量周全。
可自己呢?
她明明那样恳切地希望琰儿避开军旅……而在她撒手人寰之后,自己却亲手违背了她的遗愿,将她视若珍宝的儿子……丢进了最苦、最严酷的军营!
愧疚,如冰冷的藤蔓缠绕心口,缓缓收紧。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更不敢告知她真相。
他怕看到她眸中瞬间凝结的冰霜与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的孩子?你不曾爱过他吗?
裴令仪那双眼睛啊……平日里如三月春水般温柔潋滟,可一旦动怒,那眼底便会瞬间冻结成万载寒潭,能将人的心魂都一并冻结。
从前他便是如此,最怕那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气和……随之而来的痛楚,他承受不住,如今……也还是一样。
“谢昭衍初登大宝之时,年岁尚不及束发吧?”裴令仪忽然开口,强行收敛了翻涌的心绪,将话题引向那另一个让她牵挂的孩子,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关切,“十二岁临朝……他那几位雄踞一方的皇叔伯,岂是易与之辈?他们……没少刁难于他吧?这至尊之位……怕是不易坐稳?”
她想问“他过得可好”,话到唇边,终究只是换了个更冷静、更像探讨政治的措辞,“晟王和靖王……当年便是最不安分的主儿,他们……折腾了多久,才被收拾掉?”
谢昭衍不是先皇的儿子,是先太子的嫡子。
先太子是先皇嫡长子,自幼贤明,十三岁便帮着先皇处理朝政,在民间声望颇高。
先皇对先太子也从不设妨,信任到极致。
怎奈何,天妒英才,先太子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年仅四岁的嫡子——谢昭衍
先太子薨逝后,痛心疾首的先皇既未立刻册立新的太子,亦未过继子嗣,而是下定决心,倾其所有心力,亲自扶养教导起这位年幼的嫡孙,希冀将其培养成一代明君……
裴令仪的记忆,便停留于此。她当年也曾深深期盼过,那位睿智果决的先皇能庇护皇孙,安然渡过权力交接的惊涛骇浪,直至长成足以独当一面的雄主,再将那万里山河交托其手。
奈何……世事难测,天命无常……
“半年。”沈谌妄的声音平直响起,没有一丝波澜。说实话,如今回想,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像一场压缩在狭小空间里的噩梦,快得不可思议。
“……半年?!”裴令仪霍然抬头,眼底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
晟王与靖王,一个是战功赫赫的沙场宿将,一个是深谙朝堂权谋的宗室长者,门下党羽盘根错节,身后更有强大的母族势力作为倚仗!
谢昭衍一个初登大宝、毫无根基的十二岁孩童……怎么可能在短短半年内就扫清如此劲敌?!
沈谌妄缓缓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显然不愿深陷那段充斥着铁血与背叛的回忆。但他终究还是开口了,语气疲惫而冷静,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先皇遗诏,传位于皇孙昭衍……命我,沈谌妄,以摄政王之名……辅弼幼主。”
“新帝登基不过半年,晟王便在其封地起兵造反,声势浩大。我奉圣命……领军出京平叛。”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还能听到当年金戈铁马的嘶鸣和血肉横飞的呐喊。“就在京师兵防空虚之际……靖王放出假消息,诬陷肃王谋逆,旋即打着‘清君侧、勤王护驾’的旗号,悍然率私兵直扑京城!欲趁虚而入,行那谋朝篡位之举!”
“肃王……”裴令仪敏锐地抓住关键,“……他与你们是一伙的?”
“嗯。”沈谌妄喉间溢出一个肯定的单音,下颌绷紧了一瞬,“……里应外合。”
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咽下喉中的血腥气,“战场之上……我亲手斩杀了领军叛乱的晟王。京师宫门之内……靖王眼见大势已去,于乱军之中……自刎而死。”
“从新帝登基,到晟王授首、靖王伏诛,仅半年余。及至长沐六年……”沈谌妄的声音已近乎冰霜,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寒气,“先皇膝下曾封王的七位皇子——除去明哲保身、未曾卷入的肃王与尚且不足为虑的齐王外……尽数……命丧黄泉!”
他倏然睁开眼,幽深如古井的目光毫无避讳地迎上裴令仪复杂的审视。
“我干的。”他平静地宣判,目光坦荡得近乎残酷,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扭曲的、自我毁灭般的快意,“全是我干的。皇兄……一个没留。”
他勾起唇角,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寒。
谢安啊谢安,你手刃亲兄弟,手上沾满了亲人的血,你这大宣权臣的位子是用兄弟的骸骨堆起来的。
沈谌妄心中无声地摇头,涌起无边的疲乏。手足相残,骨肉离散,这人间至惨,何尝是他所愿?
然而,大厦将倾之际,他不举起屠刀,那些被权欲彻底蒙蔽了双眼的兄弟,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屠刀挥向谢昭衍!
谢昭衍不能死。
他是皇长兄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也是…皇长兄留下最后的念想了
沈谌妄十六岁便离京远戍,披坚执锐,早已在尸山血海中走过了无数回。
但他骨子里偏偏又是……最念旧情之人。
裴令仪未曾陪他经历过那段绝望的时光,也永远不会明白,当冰冷的剑锋划过兄弟温热脖颈的瞬间,他内心的那片天地是何等的崩塌,那种撕裂的痛苦有多无助。
裴令仪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男人气息的变化。
她侧过头,只见沈谌妄低垂着头颅,额前散落几缕碎发,遮住了部分神情。但那周身弥漫的低沉气场,浓得化不开。
那双被阴影覆盖的眼眸深处,翻搅着太多太复杂的情绪——有无处安放的悔意?有彻骨的恨意?抑或是对命运无情的悲愤?难以尽述。
“谢安,”裴令仪忽然唤了他那个几乎被尘封的旧名,声音平和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
她伸手,轻轻落在沈谌妄宽厚的肩上,有力地拍了两下,“醒醒,你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家血脉!生在龙椅边,怎么连这点天家宿命都未能勘透?”
沈谌妄猛地一震,霍然抬头!那双深邃的眼中瞬间被错愕填满。
“谢安”……这是他身为七皇子时的名字!自他被过继到煊王一脉,顶立门户,已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如此称呼于他?
十年?二十年?还是……整整三十年?
他已记不清了。
这个名字像是来自遥远前世的回音,直击灵魂深处最不设防的角落。
裴令仪并未在意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只是微微前倾身体,脸上露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眼神却异常清醒冷冽,如同淬火的寒冰:“皇权更迭,乾坤倒悬!自古以来,哪一次龙椅交替不是踩着尸骨前行,由鲜血铺路?你没有做错!半分也没有!”
她的声音清脆而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砸在沈谌妄剧烈起伏的心口上。
“你不杀他们?”她挑眉反问,语气带着一丝凌厉的逼问,“呵,他们便会杀你!更会不遗余力地……杀死谢昭衍!”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错的是谁?是那些被权势迷了心窍、行差踏错的乱臣贼子!是他们自己选择了造反这条不归路!是他们自己要赌上性命,不惜背负千古骂名!这便是他们……必须承受的代价!怨不得旁人!”
“嗯……”沈谌妄望着她,眸光复杂翻涌,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沉沉应道,“我知道。”
裴令仪看着他——这个顶着“权倾朝野”威名、三十九岁却在她面前显得有些颓然无措的男人。
他像个做错了事却被家长抓到、正努力表现乖巧的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模样……怎么看,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像是想为过去的自己争辩,又仿佛在祈求认同?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唇角的梨涡更深了些。那发自真心的笑声,在昏暗寂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谌妄闻声转头,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
她敛了部分笑意,眼神变得锐利而直接:“谢安,”她又唤了一次这个旧名,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将他剥离那厚重的“煊王”、“摄政王”身份枷锁,“你生在帝王家,从小就该明白!你父皇当年登临大宝,脚下踏着的又何尝不是他那些皇叔伯的森森白骨?莫非……过继到了煊王一脉,你便把这份天家的残酷……全都忘却了不成?”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再有之前轻快的语调,变得轻柔而富有穿透力,仿佛一阵带着佛寺檀香气味的微风,拂过他布满尘埃的心房:
“沈长欢……”
当他听到这个小字从她唇齿间无比自然地吐出,沈谌妄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时隔一十六年……他那已葬入黄泉、香消玉殒的发妻,竟然……在尘世重逢的此刻,又一次唤出了他的小字!
“……别怨自己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最沉重的鼓槌,狠狠击打在他的心尖上。紧接着,她的举动更让他瞠目结舌——
裴令仪在他面前,竟一字一句,亲手、用力地撕开了自己身上那道早已结痂、或许永生都不会向人展示的深深伤疤!将那被岁月掩埋、血肉模糊的伤口,毫无遮挡地在他面前暴露出来!
她直视着他因惊愕而略微放大的瞳孔,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越是那些门楣显赫、金玉满堂的高门府邸,内里的腌臜倾轧便越发不堪!裴氏……百年河东望族,赫赫威名背后,亦如此!我生于裴家,自小便……刻骨铭心地知晓一个道理:我若对别人不够狠,别人便会变本加厉地对我下狠手!我不肯委屈自己,别人……便会想方设法地将我踩入泥泞深渊!”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是平静地陈述,却字字带血:
“所以……我宁愿让自己的手上,也沾染上所谓‘亲人’的鲜血!也决不肯……让自己退让半分,委曲求全!”
她顿了顿,唇边勾起一个冰凉刺骨的弧度,像是在嘲讽命运,也像是在祭奠过去:
“我三妹识人不清,嫁了个豺狼,香消玉殒……”
“我四弟客死他乡,尸骨难寻……”
“我新婚燕尔时,六妹的尸骨还在河中没找到”
“够了!”沈谌妄猝然低吼出声,如同被毒蝎蛰伤般猛地探出手,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量捂住了她的唇!他的手心带着微微的汗湿。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中瞬间被铺天盖地的痛惜和剧烈的愤怒占据!
“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的声音因为急促和心痛而微微发颤,“我不怨自己了……你也……不要再这样……折磨你自己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你怎么……怎么可以?!
她怎么能够?!为了开解他心头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纠结……竟然如此残忍地、决绝地,亲手扒开她自己身上最深最痛、至今未曾完全愈合的伤口!将那些最不堪回首、最想深深埋葬的裴家旧事血淋淋地剖给他看!
她会痛啊!她能感受到那份剜心蚀骨的疼痛!
即使是为了安慰他……他也不愿意!
这世间!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值得你裴笙歌用自己的血肉来做这样的祭奠!包括……我自己!
室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过了良久,沈谌妄才慢慢放下那只捂着她唇的手,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驱散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悲怆感。
他转过头,避开她那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嗓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沙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你,接下来如何打算?总不能……一直留在这佛寺里?”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处……终非久留之地。”
“可要回上京城看看”
裴令仪眼中那因激动而氤氲的水光已经淡去,又恢复了澄澈。她听了沈谌妄的问话,眼神微微一凝,浮现出清晰的犹豫。
那座困了她半生的上京城啊……曾几何时,是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金丝囚笼。
可如今……城中却羁绊着她心底所有无法割舍的牵挂——她那素未谋面的成年儿子沈琰,那身不由己坐上皇位、孤高伶仃的侄儿谢昭衍……还有……身边这个饱经沧桑、似乎要将自己彻底淹没在黑暗里的老男人……
种种思绪翻腾交织。
最终,那抹她标志性的、仿佛能冲破所有阴霾的笑意再次绽放开来,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宛如从未沾染过这尘世的污浊,仿佛方才那撕裂自己的剧痛只是错觉:
“嗯……回去看看吧。暌违十六载……上京城……总归是变了模样,也该回去……亲眼看一看。”
“确实……变了很多。”沈谌妄缓缓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她此刻那灿烂无忧的笑容上,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
裴笙歌……你不在的这十六年……
岂止是上京城变了样?
那过往的繁华,那故地的轮廓,那曾经鲜活的面孔……早已面目全非。
物不是,人也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