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渐渐大了,裹挟着庭院里树叶的喧嚣,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手掌在拍打。
风声掩盖了屋内女子压抑的呜咽,也模糊了记忆中裴府檐角下叮当作响的清脆风铃声。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流淌,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蝉鸣聒噪,在浓密的枝叶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少年沈谌妄穿过裴府曲折幽深的回廊,步履轻快。行至一处爬满藤蔓的月洞门前,他的脚步倏然顿住。
一阵琴音,如同穿过薄纱的月光,自不远处临水而建的水榭轩窗内,悠悠荡荡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极清,极冷。不似寻常丝竹的繁复热闹,倒像是深秋时节,冰泉初融,一滴一滴,落在空寂山谷的寒潭之上。每一个音符都剔透干净,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疏离凉意,在这燥热的午后,竟凭空生出几分寒意。
沈谌妄循声望去,目光穿过雕花窗棂。
水榭中,少女裴令仪端坐琴前,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窗格,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素手纤纤,在琴弦上轻拢慢捻,悠扬而清冷的琴声便自她指尖流淌而出,仿佛与窗外波光粼粼的池水融为一体。
说实话,沈谌妄对这类文绉绉的东西向来兴致缺缺。他更爱策马扬鞭,弯弓射雕的酣畅淋漓。
可是此刻,看着裴令仪弹琴时那副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人都融入琴音的模样,他不忍打扰。那专注的神情,像一幅静谧的画,让他莫名地移不开眼。
他索性斜倚在长廊的朱漆柱子上,远远地看着,静静地听着。
琴音流淌,如同那空谷幽兰的暗香,丝丝缕缕,渐行渐远,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悄然渗入心田。
沈谌妄听着,听着,原本浮躁的心绪竟奇异地沉淀下来。那清冷的琴音,竟也不似初闻时那般难以接受,反而在不知不觉间,牵引着他的心神,随着那旋律微微起伏。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风中。
沈谌妄这才抬步,穿过月洞门,踏上通往水榭的石桥。
“裴令仪。”他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琴音骤歇。裴令仪闻声抬头,看见沈谌妄走来,连忙起身,敛衽行礼,动作一丝不苟:“臣女见过七皇子殿下。”
沈谌妄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摆了摆手:“不是都说了,见到我不用行这些虚礼吗?”他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裴令仪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伸手执起案上的白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清茶。茶汤澄澈,映着她纤细的手指。“殿下,”她声音轻柔却坚定,“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沈谌妄没接茶,也没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少年人毫不掩饰的探究。
裴令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了侧脸,避开那过于直接的视线,轻声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沈谌妄这才收回目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仿佛随口问道:“你还在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吗?”
“晦涩难懂的书?”裴令仪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了然。
她记得三年前他初来裴府做客,有一日偶然撞见她捧着一卷书在读,便好奇地拿过去翻看。他不过看了片刻,便皱着眉,看看书封上“左传”两个古篆大字,随后一脸嫌弃地将书递还给她,评价只有四个字——晦涩难懂。
“近日在看《汉纪》和《列女传》。”裴令仪如实回答,声音温婉。
沈谌妄点点头,随即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夸张:“裴令仪,你个书呆子,整日看这些,都快成苏风淳一样的老古板了!”
“殿下,”裴令仪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沈谌妄耳中,带着一丝不赞同的提醒,“妄议师长……不好。”
苏风淳,如今的太子太傅,年方三十二。
十八岁高中状元,入仕十四载,为官清正,学识渊博,是朝野公认的栋梁之才。
若硬要挑一处“毛病”,大约便是沈谌妄口中的“古板”了。
三年前,苏风淳曾做过裴令仪几个月的西席先生。
裴令仪对这位先生印象极好,学识渊博且为人方正,她不愿听到有人非议他,即便是皇子也不行。
沈谌妄看着她认真的神情,那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收敛了玩笑之色,连声道:“我的不是!妄议师长是我不对,我改,以后不会了。”语气诚恳,带着少年人知错就改的爽利。
“嗯。”裴令仪轻轻点头,算是揭过此事。
她知道,七皇子若有错,自有宫里的师傅教导,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置喙。
方才那话,已是逾矩。
若让父亲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顿训诫。
可奇怪的是,面对沈谌妄时,那些刻板的规矩似乎总会被她下意识地抛在脑后……
“今天弹的曲子挺好听。”沈谌妄的目光落在琴上,带着一丝好奇,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一声清越的琴音在指尖流泻而出,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多谢殿下。”裴令仪笑了,眉眼弯弯,如同新月。
她深知沈谌妄不通音律,他的夸赞或许只是随口一说。
可即便如此,听到他说“好听”,她心底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这份欢喜,无关琴艺高低,只因……是他说的。
父亲母亲懂琴,但他们只会要求她练得更好、更精,从不曾夸过她一句……
“裴令仪,”沈谌妄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你知道我和皇兄这次来河东做什么吗?”
裴令仪轻轻摇头,眼观鼻,鼻观心。太子和皇子的行踪意图,岂是她一个臣子之女该过问的?
“我悄悄告诉你,”沈谌妄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少年人的狡黠,“皇兄是来见未来皇嫂的!”他顿了顿,语气有些不满,“他想娶薛家的姑娘,我只知道是嫡支的,但具体是哪一个,皇兄死活不肯告诉我!”
薛家?
裴令仪心中微动。河东薛氏,亦是名门。
听到“嫡支”二字,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人影——薛家二小姐薛婉宁。
薛家家主与夫人鹣鲽情深,未曾纳妾,膝下两子三女。长女早已出嫁,幺女尚幼,年龄与太子谢子都相配的,便只有年方十六的薛二小姐了。
她看着沈谌妄一脸兴奋、急于分享的模样,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她还是轻声开口,带着规劝:“殿下,此事太子殿下既未明言,您便……不要再与其他人说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事若传扬出去,最后若非薛二小姐,于她清誉有损,恐误了她终身。”
沈谌妄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拍了拍胸脯:“放心!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其他不相干的人,告诉他做甚?”他眼神坦荡,带着一种“我只信你”的理所当然。
裴令仪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底微微一暖,唇角笑意加深:“殿下记得就好。”
“裴令仪,”沈谌妄忽然摸了摸肚子,毫不客气地看着她,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白,“我饿了。”
“臣女这就安排殿下用膳?”裴令仪试探着问了一句,转头便要吩咐身后的侍女,“秋蝉,你……”
话未说完,便被沈谌妄打断:“你带我去!”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裴令仪无奈,只得吩咐侍女将琴送回自己房间,然后带着几个侍女,引着沈谌妄去安排膳食。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上,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斜长。
“裴令仪,”沈谌妄侧头看她,阳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三年。”裴令仪轻声回答。
“那么久了……”沈谌妄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随即又问道,“我给你送的信,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裴令仪点头,想起那些夹着新奇小玩意儿的信笺,眼底漾开暖意,“殿下送的书,臣女也收到了,多谢殿下。”
“你喜欢就好。”沈谌妄嘴角扬起,带着满足的笑意。
……
沈谌妄跟着太子谢子都在河东逗留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他几乎天天都来找裴令仪。有时是探讨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有时是分享些京中趣闻,更有好几日,他软磨硬泡,让裴令仪陪着他在城中四处逛逛。
裴令仪知道父亲母亲定然是不愿的,闺阁女子岂能如此抛头露面?可面对这位身份尊贵又带着几分无赖劲儿的七皇子,他们终究是无可奈何。
裴令仪就这样,在沈谌妄的“掩护”下,偷偷地、小心翼翼地,从繁重的课业和严苛的规矩里,窃来了几日难得的闲暇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