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林时安的指尖悬在那本泛黄的日历上方,停了足足有半分钟。
空气里弥漫着老樟木书柜特有的沉郁香气,混合着她下午新调制的糨糊味——按古籍修复的老方子,用的是陈年糯米和井华水,熬出来黏而不燥,带着点微甜的米香。可此刻,这味道却像是被冰箱冻过一样,冷得钻进鼻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是在整理一批民国时期的私人档案时发现这本日历的。
这批档案来自一位名叫沈知远的前清举人,后来在上海的一所教会学校教国文,死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的一场肺结核。档案大多是他的教案、书信和一些零散的日记,字迹清隽,内容却多半是些文人式的伤春悲秋,没什么特别之处。林时安作为市图书馆古籍部的兼职修复师,本该在今天下午就完成这批档案的初步分类和除尘,可这本夹在最后一本日记里的日历,却让她留到了深夜。
日历没有封面,也没有出版商的标记,像是自己用宣纸装订成册的。纸页已经脆得像枯叶,边角卷起,颜色是那种沉淀了近百年的暗黄,指尖一碰,就能感觉到细小的纤维在脱落。上面的日期是从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的正月初一开始的,字迹和沈知远日记里的一样,都是工整的小楷,只是墨水颜色深浅不一,像是写的时候墨汁时浓时淡。
真正让林时安停下手里活计的,是三月十二日那一页。
那天是植树节,沈知远在日记里写了“晨起栽柳三株于庭前,风暖,甚适”,语气平和。可在这本日历上,三月十二日的位置,却被人用同样的小楷反复涂改过。
最初写的应该是“十二”,但被一层极淡的墨色仔细地覆盖了,在那层墨色之上,又写了“十三”。可“十三”的笔画边缘并不规整,像是写的时候手在发抖,而且在“十”字的竖画末端,还洇出了一小团墨渍,像是一滴眼泪落在纸上晕开的痕迹。更奇怪的是,在这页纸的右下角,用铅笔轻轻写了一行极小的字,几乎要融进纸的纹理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别在凌晨改它。”
这行字的字迹和沈知远的小楷截然不同,笔画潦草,带着一种仓促和慌乱,像是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写上去的。
林时安皱了皱眉,翻到了下一页。
三月十三日,日历上的字迹恢复了工整,写着“晴,读《昭明文选》半卷”。可她记得很清楚,沈知远在那天的日记里写的是“雨,终日闭门,校勘旧稿”。日期对不上,天气也对不上。
她的心莫名一紧,又往前翻。
正月廿八,日历上写着“赴友人宴”,但被人用墨点掉了“八”字,改成了“九”。旁边同样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比上次的更模糊:“会出事的……别改……”
二月初五,“五”字被改成了“六”,铅笔字是“凌晨不行……千万别……”
三月初一,“一”字上面加了一横,变成了“二”,铅笔字只剩下两个模糊的字:“危险……”
越往后翻,被涂改的日期越多,涂改的痕迹也越来越重,有时候甚至能看到纸页被笔尖戳破的小洞。而那些铅笔写的警示,从最初的完整句子,逐渐变成了破碎的词语,最后只剩下一些潦草的笔画,像是写字的人已经没有力气把一个完整的字写完。
林时安的心跳开始加快。她能感觉到后颈的皮肤在微微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趴在那里,呼吸温热。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图书馆里早已没了其他人,只有她所在的这间临时整理室还亮着一盏惨白的日光灯,灯光在墙壁上投下她弯腰翻书的影子,像是一个扭曲的剪影。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三点零九分。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间点让她格外不舒服。她从小就不喜欢凌晨,总觉得这个时间段是白天和黑夜的缝隙,是世界最安静也最诡异的时候。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她总在凌晨被莫名的声音吵醒,有时候是鸡叫,有时候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但更多的时候,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一种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呼吸的声音。奶奶说,凌晨是“不干净的东西”出来活动的时候,让她别乱看,别乱说话。
那时候她只当是奶奶的迷信,可现在,看着这本被反复涂改的旧日历,还有那些语焉不详的警示,她忽然觉得奶奶的话或许不是没有道理。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作为一名古籍修复师,她见过的老东西不少,奇奇怪怪的传闻也听了不少,但大多都是捕风捉影。这本日历上的涂改,或许只是沈知远自己记错了日子,又或者是后来有人捡到了这本日历,恶作剧似的改了几笔,再加上那些吓人的铅笔字。
对,一定是这样。
林时安这样安慰自己,伸手拿起桌上的放大镜,想仔细看看那些涂改的痕迹,判断一下是不是同一时期的人所为。可就在她的指尖碰到放大镜的瞬间,整理室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了一条缝。
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几张散页档案沙沙作响,也吹得那本旧日历的纸页快速翻动起来。林时安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住日历,目光却被门口的黑暗吸引了过去。
走廊里的灯早就关了,门口一片漆黑,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能感觉到那股冷风越来越大,带着一种潮湿的霉味,和老书柜的香气完全不同。
林时安谁?……
林时安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握紧了手里的放大镜,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的声音,还有……一种极轻微的、像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那声音很轻,若有若无,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近在耳边。林时安屏住呼吸,仔细分辨着声音的来源——不是来自门口的走廊,也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她面前的桌子底下。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缓缓低下头,看向桌子底下。
桌子是老式的 wooden desk,四条腿很粗,下面空荡荡的,只有她的一双帆布鞋。灯光从头顶照下来,在桌子底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什么都看不清。
可那“沙沙”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林时安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她想站起来,想逃离这里,可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她只能死死地盯着桌子底下的阴影,看着那片黑暗似乎在慢慢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
就在这时,墙上的挂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
凌晨三点十五分。
那声钟响像是一个信号,桌子底下的“沙沙”声突然停了。紧接着,林时安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冰凉冰凉的,像是一根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细铁丝。
她尖叫一声,猛地缩回手,放大镜“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她终于能站起来了,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老樟木书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书柜上的几本厚重的古籍被震得晃动了一下,差点掉下来。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桌子,看着那本摊开的旧日历。刚才碰到她手腕的东西已经不见了,桌子底下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
林时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自己狂跳的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没有任何痕迹,既没有红印,也没有伤口,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或许真的是太困了,产生了幻觉。她最近为了赶这批档案的整理工作,已经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好。
她这样想着,弯腰去捡地上的放大镜碎片。可就在她的手指快要碰到碎片的时候,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本旧日历上。
不知什么时候,日历翻到了民国三十六年的四月五日——清明节。
而在那一页的日期位置,原本空白的地方,正有一行新的字迹在慢慢显现出来。
那字迹不是沈知远的工整小楷,也不是那些潦草的铅笔字,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字体,笔画扭曲,像是蚯蚓在纸上爬行。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那字迹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像是用某种暗红色的液体,一点点渗出来的。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行字是:
“你已经改了。”
林时安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了看这本日历而已,怎么会“改了”?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那行暗红色的字迹突然开始移动,像是活过来一样,顺着纸页的纹理,慢慢爬到了她的指尖。她感觉到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比刚才碰到的冷风还要冷,还要冰。
她尖叫着后退,转身就想往门口跑。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她看到了墙上的挂钟。
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合在“三”的位置,旁边的秒针还在慢慢地走着。
凌晨三点整。
不对,刚才明明已经过了三点十五分了,怎么会突然回到三点整?
林时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她猛地回头看向桌子上的旧日历,那本日历竟然……恢复了原样。
刚才被涂改的痕迹不见了,那些潦草的铅笔警示也不见了,甚至连那行暗红色的字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纸页还是那本泛黄的纸页,字迹还是沈知远那工整的小楷,日期从正月初一到四月五日,一页一页,清晰而完整,就像她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一样。
如果不是地上那两半破碎的放大镜,她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可那不是噩梦。
她能清楚地记得那些被涂改的日期,记得那些“别在凌晨改它”的警示,记得那行暗红色的“你已经改了”,还有手腕上那刺骨的冰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时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她看着桌上那本平静无波的旧日历,突然觉得那不是一本简单的日历,而是一个陷阱,一个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而她,很可能已经不小心触发了里面的诅咒。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了一下,显示有一条新的短信。
她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发件人是“陌生号码”,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
“别在凌晨修改日历。现在,太晚了。”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林时安的脸上,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惨白如纸。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夜色。
天,还是黑的。
凌晨三点零一分。
她知道,从她翻开这本旧日历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个关于凌晨和日历的警告,不再是纸上的潦草字迹,而是变成了缠绕在她身边的,真实的恐惧。
而她,似乎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