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知意完美地扮演着“王老助手”的角色。她总是安静地待在片场角落，拿着笔记本记录，偶尔与王老低声交流。她的存在，像一抹淡淡的影子，不可或缺，却又极易被人忽略。
而成毅的表演，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精微而深刻的变化。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因过度共情而几乎要被角色吞噬。
现在，他依然会完全投入，却能精准地找到那些属于角色、却又不会过度伤害自己的表达方式。那些沉默的凝视，无意识的小动作，以及情绪转换间细微的停顿，都让角色变得更加真实、可信，同时又与他自身保持着一道安全的界限。
导演对此赞不绝口，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拍王老的肩膀：“王老，您这助手可真厉害！几句话就点醒了成毅！”
王老乐呵呵地笑着，看向林知意的目光带着了然与赞许。林知意只是谦逊地微微躬身，将功劳归于导师。
只有成毅知道，那些精准的、帮他构筑起这道心理防线的引导，来自谁。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在片场，他依旧是那个敬业、沉浸于角色的演员；她依旧是那个沉默、专注于记录的研究助手。除了必要的、关于角色心理的简短交流，他们没有多余的对话。
然而，有些东西在无声中流动。比如，在他拍完一场消耗巨大的戏份后，他会下意识地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她。而当他的目光与她平静的视线接触时，那颗因沉浸角色而躁动不安的心，竟会奇异地获得片刻的安宁。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安全的坐标，提醒着他“出戏”的路径。
这天晚上，剧组要拍一场大夜戏，内容是陈逆在雨夜中回忆事故创伤，情绪极其压抑。
深秋的夜，寒意刺骨。人造雨瓢泼而下，成毅只穿着单薄的戏服，在泥泞中反复拍摄。一条，两条，三条……导演追求极致，不断要求重来。
林知意站在监视器后方避雨的帐篷下，看着雨中那个一次次将自己投入痛苦深渊的身影。他的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在冷水冲刷下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始终保持着角色应有的绝望与空洞。
专业精神让她克制住了上前打断的冲动，但某种更深层次的情绪，却让她的指尖在笔记本边缘捏得发白。
终于，在不知第几条后，导演喊了“过”。
成毅几乎是瞬间脱力，踉跄了一下，被工作人员扶住，裹上厚厚的毯子，送往他的独立休息室。
人群散去，准备转场。林知意站在原地，看着地上残留的泥泞和积水，犹豫了片刻，转身走向剧组临时搭建的茶水间。
她找到一个小奶锅，倒上牛奶，默默加热。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她镜片后的视线。
当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走到成毅休息室门口时，正好与从里面出来的傅姐打了个照面。
傅姐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了然的神色。她没有多问，只是侧身让开，低声说：“他状态不太好，麻烦你了，林……助手。”
林知意点了点头，推门进去。
休息室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成毅蜷缩在单人沙发上，身上裹着毯子，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他闭着眼，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人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是她，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又归于沉寂。
林知意将牛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喝点热的，驱寒。”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成毅的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杯子上，没有动。
“只是牛奶。”林知意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低温状态下摄入热量，有助于防止生理应激。”
她总是能用最专业的理由，来包装那些越界的关心。
成毅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缓缓伸出手，捧住了那杯牛奶。温热的触感从冰冷的指尖蔓延开来，他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轻微的吞咽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剧组收工声响。
“今天的戏，”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受凉和情绪消耗而异常沙哑，“感觉……边界有点模糊了。”
林知意在他侧面的椅子坐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这说明你投入得足够深。”她客观地分析，“但也更需要清晰的收尾仪式。戏散了，你要主动把自己拉回来。”
“怎么拉？”他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真实的迷茫和疲惫。
林知意迎着他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回避，也没有用专业术语搪塞。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记住你是谁。你是成毅，不是陈逆。你生活在阳光下，不是在雨夜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捧着牛奶杯的手，“比如现在，你能感觉到杯子的温度，这就是真实的，属于你的感觉。”
成毅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杯子，感受着那份实实在在的暖意，再抬眼看向灯光下她清晰沉静的面容。
那一刻，盘旋在他心头的阴冷和空洞，仿佛真的被驱散了一些。
“谢谢。”他低声说。
林知意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她站起身：“明天还有戏，早点休息。”
“牛奶，记得喝完。”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
成毅独自坐在沙发上，捧着那杯逐渐变温的牛奶，许久，将最后一点饮尽。一股暖流从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看着空了的杯子，嘴角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知道，有些边界正在模糊。
但今夜，他允许自己，贪恋这一丝由她带来的、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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