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又救杨戬

血腥气混着海风的咸腥，一股股钻进来，挥之不去。

　　敖寸心正弯腰查看一株星光贝母的长势，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动作却顿住了。

　　她抬起头，仔细嗅了嗅——不对。这不是寻常海兽争斗的血味，里面搅着仙灵的溃散，还有……一种让她心头莫名一揪的凌厉破碎感。

　　她皱紧眉，循着那越发浓烈的气息快步穿过药圃。篱笆边那片她精心侍弄的龙涎草被压倒了一大片，泥泞里，一团辨不清原本颜色的身影伏在那里，身下的血浸染了黑土，还在慢慢洇开。

　　旁边还有个更黑的影子，似乎是条黑狗，喉咙里发出极度虚弱却仍护主的呜咽，试着龇牙，却连抬头都困难。

　　敖寸心的脚步停在那片狼藉前。

　　海水在她身后轻轻拍着岛岸，声音空洞地重复着。

　　无尽岛，西海极西的牢笼，也是祖龙飞升之地，除了自己，再无他人，寂静才是常态，除了潮汐，除了少数沾了她龙气生出灵智的药草精灵偶尔会出来闹腾，就只有她打理药草、翻阅医书的碎响。

　　她看着那团血污，目光最后落在那件虽破损不堪、却仍能看出几分银亮底色的战袍上，还有那人手边紧握、即便昏迷也不曾放开的——三尖两刃刀。

　　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她认得他，纵使他现在满身污秽、血迹斑斑，她也认得，她的前夫，二郎神，现在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权势滔天的堂堂司法天神——

　　杨戬。

　　胸腔里像是被西海最冷最硬的海冰狠狠撞了一下，冻得发麻，紧接着又涌起一股几乎能煮沸海水的激烈情绪。一千年前的画面碎片似的砸过来，最后定格在诀别的西海。

　　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药圃里的风带着清苦的香气。血还在流，那人的生机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往外逸散。受了重伤被打回了原形的哮天犬看见是她，呜咽变成了哀哀的低鸣，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她，又看向它的主人，徒劳地想舔舐杨戬伤口流出的血。

　　敖寸心站了很久，久到那片血泊似乎不再扩大。她最终深吸了一口满是药草味和海腥气的空气，猛地蹲下身，动作甚至算得上粗暴，开始检查他身上最致命的几处伤口。

　　指尖触及冰冷的铠甲碎片，嵌入皮肉里，她一用力，拔了出来，带出一股温热的血。

　　昏迷中的杨戬猛地一颤，竟睁开了一丝眼缝。那眼底是涣散的，可锐利和戒备却像回光返照的刀锋，骤然迸出。他的手虚弱地抬了抬，想要格挡。

　　“……别碰我……”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见，全是血气。

　　好在寸心还有之前太上老君给的丹药，塞进去之后，敖寸心的动作停都没停，扯过捣好的止血药膏，附着她温和的灵力，重重按在那不断冒血的伤口上。

　　她低头，凑近他耳畔，声音冷得像冰，带着清晰的嘲弄：“碰你又怎么样？我碰了一千多年了，现在守身如玉了？不晚了点吗？”

　　听得熟悉的声音，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寸...心？”也是，不是处了一千多年喜欢扑怀的的敖寸心，还能有谁会在靠近的刹那就让他身体本能收了护体罡气？

　　“......不准死在我药圃里。”银光划过指尖，龙血混着新的药草覆上他心口狰狞的窟窿。

　　杨戬的身体似乎又僵了一下，闻道龙血的气息，想说让她别再为了杨戬伤害自己，但那点挣扎已把力气彻底耗尽了，眼睫颤了颤，终于因卸下心防和力竭，无力地阖上，意识沉浮于无尽的黑暗与剧痛之中——

　　杨戬仿佛又回到了华山之巅。三界赞颂沉香救母，无人知他银甲之下早已是支离破碎。

　　然而比肉身更痛的，是紧随其后的众叛亲离和不信任。

　　他记得自己强撑着一口气，却等不到可以为他辩解的四公主，而且是短时间内都等不到了，因为——

　　月华清冷，一道熟悉的法力骤然袭来！

　　“何方妖孽，竟敢冒充四公主！”嫦娥的清叱犹在耳畔，带着不容置疑的正义与警惕——她将刚刚复活、气息未稳的听心，当成了有不良企图的妖魔，毫不留情地出手重击。

　　敖听心如同断翅的蝶，带着惊愕与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坠向茫茫凡间，生死不明。

　　“哮天……走……”杨戬看着众人来势汹汹，好像要与自己不死不休，心中一片悲凉，他甚至来不及解释，也无人会信。

　　只能带着一身新旧叠加、几乎将他彻底摧毁的伤，抱着同样奄奄一息的忠犬，在漫天而来的“诛杀杨戬”的呼喝声中，仓皇逃窜。

　　像丧家之犬，像三界不容的罪徒。

　　法力濒临枯竭，视线被血色模糊，意识在涣散的边缘挣扎。他不知该去往何方，天地之大，似乎已无他立锥之地。

　　直到冰冷咸腥的海风灌入肺腑，直到视线尽头出现那座被迷雾笼罩的、传说中囚禁着西海罪龙的——无尽岛。

　　……西海。

　　……寸心。

　　竟是下意识地，逃到了这里。

　　是残存的本能，引领他穿过重重迷雾，最终力竭倒下，栽进那片带着苦涩药草清香的龙涎草丛中。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似乎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从血泊中扶起。鼻尖萦绕着一丝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海洋与药草的气息。

　　原来……终究还是她。

　　在他被三界背弃、走投无路之时，又一次，接住了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他。

　　寸心……又救了他一次。

　　这念头如同最后一点星火，温暖了他冰冷刺骨的魂魄，让他终于放任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

　　见此，寸心也不再说话，抿着唇，手下用力，小心地将他却又不可避免地扯动伤口地扶起，吃力半拖半抱，一步步挪向那座简陋的木屋——也不晓得是自己倒霉，还是他倒霉，怎么每次他这样都被她遇上，真是冤家！

　　哮天犬看她肯救人，很是开心——也是，在三界唾骂众叛亲离的情况下，除了自己，也就三公主肯救主人了，它拖着残破的身体，焦急而欣喜地跟在后面，留下一路斑驳的血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