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像是刚从那口青铜棺里爬出来,连魂魄都冻僵了。
胡国强瘫坐在自家堂屋那冰凉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叶像个破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火辣辣的疼。汗,不是热汗,是冰冷的、黏腻的冷汗,浸透了他那件沾满泥污的旧夹克,顺着额角、鬓角,小溪流似的往下淌,滴进眼睛里,一片酸涩模糊。
他抬起一只手,想要抹把脸,手却抖得不像话,手指蜷缩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不止是手,他全身都在抖。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墓室里那最后一幕,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那只从棺盖缝隙里伸出来的、毫无血色、干枯乌黑的手,那指甲抠刮青铜的“咯吱”声,还有那声仿佛直接响在耳道深处的、混合着饥饿与暴戾的低沉嘶吼……
黑暗,绝望,还有那种被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盯上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缠绕着他。
他逃出来了。
怎么逃出来的?记忆有些混乱,只剩下一些破碎的片段:墩子那撕心裂肺、戛然而止的惨叫;自己像条疯狗一样连滚带爬,几乎是凭着本能,手脚并用地扑向那个穹顶角落的暗格;暗格后面不是通道,而是一个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布满黏滑苔藓的垂直盗洞,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位前辈留下的;他不管不顾地钻进去,指甲在粗糙的洞壁上抠得翻裂,膝盖和手肘磨得血肉模糊,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嘶吼和沉重的撞击声仿佛就追在屁股后面……
然后就是漫长的、黑暗的攀爬,直到看见一丝微弱的天光,闻到地面带着汽车尾气和灰尘味道的空气……他钻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身处荒郊野岭的一个乱草堆里。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黑黢黢的盗洞口,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片区域,一路躲躲藏藏,像个逃犯一样,终于回到了这处位于城乡结合部、鱼龙混杂的租住房。
安全了……吗?
他哆嗦着,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那东西硬邦邦,沉甸甸,棱角硌得他生疼。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摊开手掌。
那是一块金锭。
不大,约莫拇指长短,二指来宽,在昏暗的室内泛着幽暗、沉郁的金色光泽。它表面不算光滑,带着粗糙的铸痕和细微的磨损,没有任何花纹或者铭文,只有一角,似乎沾染上了一点不起眼的、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别的什么。
这就是他从那口鬼棺材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不是在棺椁里摸到的——他根本没机会开棺。而是在他撬动那颗左辅星兽头,机括响动,墓室震动,一切开始失控的瞬间,从棺盖某个不起眼的缝隙里,“啪”一声弹射出来的。当时混乱之中,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它捞在了手里。
此刻,这块冰冷的金锭,躺在他同样冰冷且颤抖的手心里,沉得几乎要坠断他的手腕。
它是什么?陪葬品?还是……某种信物?或者……更不祥的东西?
胡国强盯着它,眼神空洞。金子的光芒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和财富的喜悦,反而让他觉得更加寒冷。这东西,是从那口锁着怪物的棺材里出来的!它上面是不是也沾染了那鬼东西的气息?
他猛地一甩手,像是被烫到一样,想把金锭扔出去。
但手指僵硬着,最终还是没有松开。
不能扔。这是他用墩子的命……换来的。
墩子……
那张年轻、惊恐、最后定格在绝望惨叫的脸,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胡国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把头向后重重地磕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冷。还是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还有那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上来的后怕、惊悸,几乎要将他淹没、撕碎。他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让他镇定下来,能暂时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的东西。
他挣扎着,用还在发抖的手,费力地从夹克内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油纸,里面是一个更小的、做工粗糙的锡盒。
盒盖掀开,一股奇异而甜腻的、带着些微酸腐的气味弥漫开来。
福寿膏。
黑褐色的,黏稠得像是一块凝固的沼泽。
胡国强看着那膏体,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渴望。他不再犹豫,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杆短短的、被摩挲得油亮的竹制烟枪,以及一盒火柴。
他的动作因为颤抖而显得笨拙、急切。他用一支细长的银签,挑起一小块福寿膏,在烟枪的烟锅里小心翼翼地烘烤着,那膏体在火苗的舔舐下,开始软化、冒泡,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烟雾。
他俯下身,将那燃烧的烟锅凑到嘴边,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
“嘶——”
悠长而用力的吸气声,在死寂的堂屋里响起。
那辛辣、滚烫的烟雾,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直灌入肺腑。一股强烈的、眩晕般的暖意,猛地炸开,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向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呛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但很快,咳嗽平息了。
那无孔不入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麻木的手轻轻抚过,松弛了下来。墓室的阴冷,青铜棺的恐怖,墩子临死前的惨叫,那只扒在棺沿的鬼手……所有这些让他濒临崩溃的画面,似乎都被这浓郁的烟雾推远、模糊、隔开了一层毛玻璃。
一种虚假的、却足以让人溺毙的安宁与温暖,包裹了他。
胡国强靠在墙上,半眯着眼睛,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极致放松和空洞迷离的表情。他缓缓地吐出一口青白色的烟雾,那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缭绕、升腾,扭曲成各种不祥的形状。
他摊开另一只手,那块暗沉的金锭,依旧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烟雾缭绕中,金锭表面那点暗红色的污渍,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
胡国强迷瞪瞪地看着它,看着看着,嘴角忽然扯起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弧度。
像是在笑。
又像是在哭。
他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很久,很久。只有那甜腻而腐朽的福寿膏气味,无声地填满了这间冰冷破败的堂屋,也填满了他暂时获得安宁、却注定更加深渊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