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晚风之意
窗外的天色是被墨汁慢慢晕开的，从最初的浅灰到浓黑，只用了短短半个钟头。晚风像是掐着点来的，刚过七点，就顺着实验室半开的窗户钻了进来，带着楼下香樟树的湿润气息，还裹着几分夏末特有的凉意，吹得桌角那本厚厚的实验记录册哗哗作响。
林野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屏幕上的纳米催化剂稳定性曲线像一条失控的游蛇，在坐标轴上忽高忽低，尤其是最后两个小时的监测数据，几乎是断崖式下跌。他已经对着这组数据坐了三个小时，反复核验了反应容器的密封性、原料纯度的检测报告，甚至重新校准了精密仪器的参数，可那条曲线依旧固执地偏离着预期轨迹，距离理论上的稳定阈值，始终差着那万分之一的波动范围。
“还在跟数据较劲？”
熟悉的声音伴着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林野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苏棠。他这才感觉到喉咙干涩得发疼，哑着嗓子“嗯”了一声，视线依旧黏在屏幕上。
苏棠走到他身边，将手里提着的保温袋放在桌上，拉开拉链，两盒冒着热气的盒饭露了出来。她把其中一盒推到林野面前，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双筷子，递到他手里：“先吃饭吧，数据又不会长腿跑了，倒是你，再熬下去，人该先垮了。”
林野这才舍得移开视线，看向苏棠。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外面套着白大褂，额角几缕碎发被晚风轻轻扬起，发梢还带着点室外的潮气。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却依旧清亮，像盛着夏夜的星光。
“你怎么回来了？”林野有些诧异。下午五点的时候，苏棠还说要提前走，去给住在郊区的奶奶送些常用的药品，算算路程，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小时，这个点本该在家休息才对。
“路过实验室，看见灯亮着，就知道你肯定还没走。”苏棠一边打开自己的盒饭，一边随口答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顺便在楼下的餐馆给你带了份你爱吃的番茄牛腩，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腩放进嘴里。番茄的酸甜和牛腩的软烂恰到好处，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胃里的空虚，也让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稍稍松缓了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九点进实验室，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面包。
“怎么样，还合胃口吗？”苏棠见他吃得认真，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嗯，好吃。”林野点点头，又扒了一口米饭，“谢谢你啊，还特意绕路过来。”
“跟我客气什么。”苏棠摆了摆手，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还是稳定性的问题？”
林野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是啊，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反应前半段还好好的，后半段突然就失控了，反复测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他指着屏幕上的曲线拐点，“你看这里，就是从这个时间点开始，催化剂的活性突然下降，波动范围直接超出了标准值的万分之一。”
苏棠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点。晚风从两人之间的空隙吹过，带着她身上淡淡的薄荷香，那是她常用的护手霜的味道。林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赶紧移开视线，假装去看桌上的实验记录册。
“你是不是太执着于‘活性位点单一优化’了？”苏棠忽然开口，指尖点了点屏幕上的拐点数据，“我记得上次我们测载体表面能的时候，有一组数据和今天的反应温度有点关联，你再对比下今天的温度波动记录看看。”
林野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点醒了一般，赶紧伸手去翻找之前的实验数据。他记得上周确实做过载体表面能的检测，当时因为数据都在正常范围内，就没太在意，随手存在了文件夹的深处。现在被苏棠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只盯着催化剂的活性位点，却忽略了载体与反应环境之间的相互影响。
他飞快地在电脑上操作着，调出上周的载体表面能数据，又打开今天的温度监测记录，将两组数据叠加在一起。当屏幕上两条曲线出现交点的那一刻，林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他激动地声音都有些发颤，“你看这里，当反应温度波动超过0.5℃的时候，载体的表面能就会发生细微变化，而这个变化，恰好对应着催化剂活性下降的拐点！就是这万分之一的温度偏差，影响了整个反应的稳定性！”
苏棠看着他兴奋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就说嘛，有时候答案就像晚风，不会直接撞进你怀里，却会悄悄把线索吹到你眼前。你啊，就是太钻牛角尖了，总想着从一个地方找到突破口，其实换个角度看看，说不定早就柳暗花明了。”
林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确实，这段时间为了攻克催化剂稳定性的难题，他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活性位点的优化上，却忘了反应体系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微小的外部因素，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如果不是苏棠提醒，他恐怕还要在死胡同里绕上好几天。
“多亏了你，不然我还得在这儿瞎琢磨。”林野由衷地说道。
“跟我还这么见外。”苏棠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青菜放进嘴里，“快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吃完我们再一起想想，怎么控制这个温度波动。”
林野点点头，重新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饭。晚风再次掠过窗台，吹动了桌上的实验记录册，哗啦啦地翻着页。他看着苏棠认真吃饭的侧脸，阳光虽然已经落下，但窗外的路灯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柔和得不像话。
忽然间，林野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上个月自己因为实验失败而情绪低落时，苏棠默默递来的一杯热奶茶；想起上周暴雨，自己没带伞，下班时却看到苏棠撑着一把大伞在实验室楼下等他；想起每次自己熬夜做实验，第二天早上桌上总会多一份温热的早餐……
这些事情，当时只觉得是朋友间的举手之劳，可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件都恰到好处，每一次都恰逢其时。就像今晚的晚风，看似随意，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吹散了他心头的烦躁；就像苏棠的提醒，看似偶然，却精准地戳中了问题的关键。
林野忽然懂了，这晚风里藏着的，不仅仅是夏末的清凉，还有苏棠独有的温柔之意。那些不动声色的陪伴，那些恰到好处的帮助，那些看似随口的提醒，都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支持着他，鼓励着他。就像这晚风，从不张扬，却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带来一丝慰藉，一点希望。
“在想什么呢？”苏棠见他突然停下筷子，眼神有些发愣，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林野回过神来，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赶紧低下头，大口扒着饭，“就是觉得，今天的晚风，挺舒服的。”
苏棠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林野泛红的耳根，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她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道：“是啊，晚风挺舒服的。等我们解决了这个温度波动的问题，下次可以一起去楼下的公园散散步，那里的晚风，比实验室里的更舒服。”
“好啊。”林野抬起头，看着苏棠眼里的笑意，心里像是被晚风拂过一般，暖暖的，软软的。
吃完饭，两人一起收拾好饭盒，然后重新坐回电脑前。苏棠拿出纸笔，开始梳理控制温度波动的方案，林野则在一旁补充着实验细节。晚风依旧从窗户里吹进来，带着夜色的宁静，吹动着纸上的字迹，也吹动着两人之间悄然滋生的情愫。
林野看着苏棠认真的侧脸，听着她轻声的分析，忽然觉得，那万分之一的难题，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了。因为他知道，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身边总会有一个人，像晚风一样，带着温柔的意，陪着他一起寻找答案。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实验室里的灯光却依旧明亮。晚风轻轻吹拂着，将两人的笑声和讨论声，悄悄送向了远方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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