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场梅雨季的雨刚收了尾，天还蒙着层薄灰，青石板路的缝隙里却先冒出了水洼。不是规整的圆，也不是舒展的长，是顺着石板的裂纹漫开的不规则形状，像谁打翻了的砚台，却没来得及倒墨，先盛了半池云。

最开始落进洼里的是碎云。风还带着雨丝的凉，把天边的积云扯成一缕缕，细得像棉线，垂在水洼里就成了银灰色的流苏。偶尔有雨滴从屋檐上滚下来，“嗒”地砸在洼心，那流苏便颤了颤，散成更细的絮，慢悠悠地漂着，像老裁缝剪碎的真丝衬里，既轻又软，碰一下就会化似的。

等风歇了些，大朵的云才敢靠近。是那种蓬松的积雨云，刚卸完雨，边缘还沾着水汽，在天上是沉甸甸的白，落进水里倒轻了，像浮在茶汤上的奶泡。水洼小，盛不下整朵云，云就顺着洼的边缘弯下来，一半在水里舒展，一半还悬在天上，连带着天上的蓝也浸进水里，成了淡淡的青。有蜻蜓停在水洼边的草叶上，翅膀扇动时带起的风，让水里的云晃了晃，那抹青就漫开，染得整片云都泛着浅浅的碧色，像把初夏的荷塘缩在了这方小洼里。

后来太阳从云缝里漏了点光。先是一道金线落在水洼一角，水里的云立刻被镀上了边，成了镶金的棉团。光慢慢铺开来，整洼水都亮了，云的影子也清晰起来——能看见云絮里藏着的浅灰纹路，像揉皱了的宣纸，又像刚晒过的棉胎，连纤维的纹理都透着暖。这时会有麻雀蹦过来，探头想啄水里的云，尖喙碰到水面的瞬间，云就碎成一圈圈波纹，等波纹散了，云又慢慢聚回来，只是比刚才更软了些，仿佛被麻雀的喙碰过，就多了几分温顺。

傍晚的时候，云开始变颜色。天上的云被夕阳染成橘红，水里的云也跟着暖起来，成了融化的蜜蜡。水洼边的梧桐叶落了几片，正好飘在云影上，像给蜜蜡镶了层绿边。有放学的孩子路过，踩着水洼边的石子，故意把脚伸进去又缩回来，溅起的水花落在云影里，橘红的云就沾了些水珠，成了带亮片的绸缎，晃得人眼睛都软下来。孩子笑着跑远，水里的云还在晃，橘红慢慢淡成粉，又变成浅紫，直到天边的最后一点光收走，云才跟着暗下来，和水洼融成一片灰，只在偶尔路过的路灯下，映出一点模糊的白。

夜里起了些雾，水洼里的云也蒙了层纱。是那种极淡的雾，裹着云影，让水里的白变得朦胧，像隔了层毛玻璃看天上的云。偶尔有晚归的人打着手电筒经过，光柱落在水洼里，云影就亮了一瞬，能看见雾在云影上流动，像谁用指尖轻轻拂过水面，云也跟着动，却没碎，只是慢慢飘，仿佛要顺着雾，从水洼里飘回天上去。

等第二天清晨，水洼里的云就淡了。一部分被晨风吹散，一部分渗进了青石板的缝隙，只在洼底留下几缕浅浅的白，像谁忘了擦的粉笔印。但只要再等一场雨，天又会把云放进水洼里，还是那样的碎絮，那样的棉团，那样的橘红与浅紫，在青石板路上，在屋檐下，在街角的砖缝里，盛着一方小小的天，藏着整片云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