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后的柏油路总爱留些细碎的念想，比如街角那方巴掌大的水洼，正妥帖盛着半片云。云是傍晚的絮状云，被夕阳染得发暖，边缘泛着淡淡的橘粉，像谁把刚晒过太阳的棉絮轻轻搁在了水面上。风过的时候极轻，先是水洼边缘的水纹颤了颤，接着那云便跟着漾开，橘粉的边儿化成细碎的光斑，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又慢慢拢回成团，只是比先前蓬松了些，像被揉过的棉花糖，软乎乎地浮着。

偶尔有行人路过，脚步带起的风会让云换个模样。穿帆布鞋的女孩蹦跳着走过，水洼里的云猛地散开，变成几缕细长的白，顺着水纹往边缘飘，像被扯散的丝线。等女孩的身影远了，水纹渐渐平复，那几缕白又慢悠悠地往中间聚，先是凑成一小团，再慢慢舒展，竟比之前更像云了——连天空中那朵云的褶皱，都在水洼里复刻得几分相似。只是水洼里的云更温顺，没有天空中云的游移不定，它总在那方小小的天地里，随着水的动静调整姿态，仿佛天空把最乖的那片云，偷偷藏进了这里。

后来天暗了些，夕阳的橘粉褪去，云变成了浅灰。水洼里的云也跟着变浅，像是蒙了一层薄纱。这时飞来一只麻雀，落在水洼边啄水，尖尖的喙碰到水面，“嗒”的一声，水洼里的云便碎成无数小点点，像撒了一把碎盐。麻雀歪着头看了看，又啄了一下，那些小点点便跟着晃，直到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水面才重新把碎云拼起来，只是拼得慢，一片一片，像孩子搭积木似的，先凑出轮廓，再填实中间的空白，最后竟连天空中云边缘的那点毛躁，都还原得丝毫不差。

再晚些，路灯亮了。暖黄的灯光落在水洼里，给那片灰云镀上了一层浅金。云的边缘开始泛着光，像是裹了一圈细金线，原本温顺的云，忽然有了些灵动的模样。风再吹时，金边跟着水纹动，像云在轻轻晃着裙摆。偶尔有雨滴从树叶上落下，砸进水里，水洼里的云便会短暂地“缺一块”，但很快，周围的云会涌过来补上，像一群小伙伴手拉手，不肯让同伴少一分。

夜深的时候，水洼里的云换了颜色。天空中的云被夜色染成墨蓝，水洼里的云也跟着变深，只是路灯的光还在，让云的边缘始终留着一点暖黄的晕，像墨蓝的宣纸上，被毛笔轻轻扫过一笔浅金。这时的云最安静，不怎么动，只随着水的微颤轻轻呼吸，仿佛在水洼里睡着了。偶尔有晚归的人打着手电筒路过，光柱落在水洼上，云便瞬间亮起来，墨蓝变成浅白，像被唤醒的精灵，等光柱移开，又慢慢沉回墨蓝，乖乖地待在原地。

天快亮时，水洼里的云开始消散。不是一下子消失，是慢慢变浅，先是边缘变得模糊，像被水晕开的墨，接着中间的部分也渐渐透明，最后只剩下水面上一层淡淡的白，随着晨光的亮起，彻底融进了水里。等太阳升起，柏油路上的水洼慢慢干涸，只留下一点潮湿的印记，仿佛那片在水洼里待了一夜的云，从未出现过。可若仔细看，会发现水洼边缘的石子上，还沾着几滴未干的水，水珠里映着清晨的碎云——原来它没走，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