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治三年,蜀中别院。
初雪纷飞,如柳絮般轻舞。陆清辞正专注地教孩子认字,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院外马蹄声急,谢明远疾步入内,神色凝重:“卫珩来了。”
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抬起头,卫珩已立在月洞门外,一袭月白常服,肩头落满雪花,眉目间带着几分难掩的疲惫。
“不请朕进去坐坐?”他含笑问道,目光却掠过她身后的窗棂。那里,萧玦正抱着孩子讲解《千字文》,声音低沉而温和。
陆清辞轻声回应:“陛下风尘仆仆,快请进。”
茶室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卫珩捧起茶杯暖手,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北朝旧臣联名上书,请立太子。”
陆清辞斟茶的手稳稳当当,茶香袅袅升起:“陛下正值盛年,何须急立储君?”
“因为朕,”他放下茶盏,目光直直锁住她的眼,“想立你我的孩子为储。”
茶室内一片寂静,只闻炭火噼啪作响。窗外,孩子的读书声清脆悦耳,给这凝重的氛围添了几分生机。
“陛下说笑了。”陆清辞垂眸,声音轻柔却透着坚决,“清辞何德何能……”
“三年前你拒绝后位,朕依了你。”卫珩倾身向前,声音透着一丝急切,“但这一次,为了江山永固,朕不能再退。”
陆清辞抬眸,目光清冷:“陛下是怕北朝旧臣心念故主?”
卫珩不再回避,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信上是顾长风的笔迹,详细记载着北朝旧部近日的异动——他们暗中联络,欲拥立萧玦之子重夺江山。
“这孩子流着萧氏的血,注定是祸患。”卫珩声音转冷,“除非,他成为朕的太子。”
雪光映着陆清辞沉静的侧脸。她想起昨日萧玦说的话:“卫珩是个好皇帝,但他容不下任何威胁。”
“若我仍不愿呢?”她轻声问,声音透着一丝无奈。
“那朕只能……”卫珩指尖轻叩案几,“以绝后患。”
茶室门被推开,萧玦抱着孩子立在门外。孩子手中还握着《千字文》,小脸紧贴父亲胸膛,眼中满是好奇。
“陛下的江山,”萧玦语气平淡,“要靠一个孩子来稳固吗?”
卫珩缓缓起身,龙袍在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若论江山谁属,朕这个皇帝,未必名正言顺。”
三人对峙,空气凝滞。孩子忽然咿呀开口:“先生教到‘天地玄黄’了。”
稚嫩的童音打破僵局。陆清辞接过孩子,轻声道:“陛下先回吧,三日后,我给你答复。”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青城山。当夜,陆清辞独坐灯下,面前摊着两封密信。一封来自顾长风,说北朝旧部愿拥戴她垂帘听政;一封来自朝中老臣,劝她以天下为重。
门被轻轻推开,萧玦端着安神茶进来。他看了眼案上密信,神色如常:“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依你。”
“若我选他呢?”她轻声问。
“那我带孩子远走塞外,永不复返。”
“若我选你?”
“那我们就堂堂正正,与他一战。”
她抬眸看他:“你舍得这江山?”
“舍得。”他答得干脆,“四年前就舍得了。”
烛火跳动,映着他斑白的鬓角。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金陵码头对她说:“本王许你一个承诺”。
那一诺,竟纠缠了半生。
第三日黎明,陆清辞独自出府,登上青城山金顶。卫珩已在观星台等候多时。
“朕记得,”他望着云海日出,“你曾说想要自由。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她展开一卷诏书:“这是我拟的《治国策》。轻徭薄赋,广开言路,善待前朝旧臣——若陛下应允这些条件,我愿携子入宫。”
卫珩接过诏书,目光停在最后一条:“立萧氏子为储,永不加害?”
“这是底线。”
旭日跃出云海,金光万道。卫珩忽然笑了:“若朕不允呢?”
“那陛下得到的,只会是三具尸体。”
他笑容僵住:“你威胁朕?”
“不,”她迎着他的目光,“是请求。”
山风呼啸,卷起积雪纷纷。良久,卫珩轻声道:“朕若应允,你可能真心待朕?”
她望着翻涌的云海,想起昨夜萧玦将孩子哄睡后,对她说:“若你选他,不必顾念我。”
那样骄傲的人,终是为她低了头。
“我会尽皇后本分。”她终是答道。
下山时,雪已停歇。别院外,玄甲军列队相迎。顾长风跪在雪中,双手奉上虎符:“北朝三十万大军,听候娘娘调遣。”
她接过虎符,感觉沉甸甸的。转身时,看见萧玦抱着孩子立在门内。孩子朝她伸出小手,腕上戴着一枚草编的手环——与当年那只蚱蜢如出一辙。
三日后,永安城钟鼓齐鸣。陆清辞凤冠霞帔,牵着孩子的手走上金殿。卫珩亲自下阶相迎,在百官注视中将太子金印授于孩童。
“即日起,册封萧氏子为皇太子,赐名承志。”
诏书宣读完毕的刹那,殿外突然传来骚动。一骑快马疾驰而至,马上将领高呼:“边关急报!西凉二十万大军压境!”
满殿哗然。卫珩神色不变,只看向陆清辞:“皇后以为该如何?”
她缓步走向龙案,取过虎符:“臣妾愿亲征西凉。”
举座皆惊。老臣们纷纷跪谏,说国母亲征有违祖制。
“准奏。”卫珩将佩剑解下,亲手系在她腰间,“朕在永安,等皇后凯旋。”
出征那日,雪花又飘了起来。陆清辞银甲白袍,在城门外整军。萧玦单骑而来,将一枚完整的金石系在她腕上:“这次,别弄丢了。”
她望着他霜白的鬓角,忽然道:“等我回来。”
三个月后,西凉大败的消息传回永安。与此同时,一封密信送到卫珩案头:“西凉已平,北境已定。江山托付陛下,吾儿托付苍天。金石为证,永不复返。”
信纸飘落,露出夹着的一缕青丝。卫珩望着窗外吐绿的新枝,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在青城山上说:“我会尽皇后本分。”
原来她说的本分,是为他平定天下,然后悄然离去。
永治四年的春天,新帝励精图治,四海升平。只有老臣们偶尔会议论,说皇上至今未立新后,太子也再未见过生母。
而在江南某处茶园,一个青衣女子正在教孩子采茶。春风拂过,她腕间的金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娘,”孩子仰起小脸,“先生说,金石能护佑主人,是真的吗?”
她望向北方的天空,唇角泛起浅淡的笑意:“真的。它护佑了该护佑的江山,也该护佑寻常百姓了。”
远处,一个身影背着药篓缓缓走来。阳光洒在他斑白的鬓角,也洒在这片宁静的山河之上。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