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地铁
雨丝斜斜地打在站口玻璃顶棚上，发出细密而规律的敲击声。林晚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低头看了眼腕表：23点57分。这是最后一班地铁了。
她已经在东城地铁站工作了十二年，见证了这个城市地下脉络的扩张。从最初的手动售票到如今的智能刷脸，从拥挤的人潮到如今越来越稀疏的乘客。据说这个老旧的2号线即将在下个月停运，被新建的磁悬浮线路取代。
“林姐，今晚是您最后一班岗了吧？”年轻的安检员小陈打着哈欠问道。
林晚点点头，目光依然停留在轨道尽头。她不喜欢“最后一班”这个说法，好像一切都要结束了似的。尽管事实如此。
电子显示屏闪烁了一下，显示列车还有2分钟进站。林晚例行公事地拿起喇叭，用十二年如一日的平稳语调广播：“列车即将进站，请乘客站在安全线后等候。”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台里产生轻微的回音。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急匆匆跑下楼梯，刷了卡，穿过闸机，正好站在了林晚平常最注意的位置——站台中央，安全线的边缘。
列车头的灯光从隧道深处刺破黑暗，由远及近。就在列车带起的风已经吹乱林晚刘海的那一刻，那个男人突然向前倾斜——
“危险！”
林晚自己都没意识到何时冲了出去。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用力向后拽去。两人同时跌倒在冰冷的站台地面上，而列车就在这时呼啸着驶入站台，带起的强风扑打在他们脸上。
“您没事吧？”小陈跑过来帮忙搀扶。
男人怔怔地看着列车，仿佛刚从梦中惊醒。“谢谢...我不知道怎么了...”
林晚帮助他站起来，这时才注意到男人的面容。棱角分明，约莫四十岁上下，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与恍惚。
“身体不舒服吗？需要帮您叫救护车吗？”林晚问道。
男人摇摇头，“不用，真的不用。我只是...太累了。”他勉强笑了笑，“谢谢您，可能我真的差点出事。”
列车门开启，里面零星几个乘客好奇地向外张望。男人整理了一下风衣，向车门走去。
“等一下。”林晚叫住了他，“您的东西。”
她从地上捡起一个皮质钱包，递还给男人。在交接的瞬间，林晚瞥见钱包内侧的一张照片——一个微笑着的年轻女人，看起来莫名眼熟。
男人接过钱包时，手指微微发抖。“谢谢，”他低声说，然后似乎犹豫了一下，“您...您是不是姓林？”
林晚惊讶地看着他，“是的，林晚。我们认识吗？”
男人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摇摇头，“可能我记错了。再次感谢您救了我。”
列车门发出警示音，男人快步走入车厢。透过车窗，林晚看见他找到一个位置坐下，双手捂住了脸。
列车启动，缓缓驶离站台，最终消失在隧道黑暗中。
“怪人。”小陈嘀咕道，“林姐，你刚才太勇敢了！”
林晚没有回应。她还在回想那个男人的表情，和他钱包里的照片。那个微笑的女人，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下班后，雨还在下。林晚撑开伞，走向员工专用出口。就在出口处的长椅上，她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似乎在等人，又或者只是避雨。见到林晚，他立刻站起来，略显尴尬。
“我在等您。”男人直截了当地说，“刚才的事，我想我应该正式道谢。”
林晚打量着他。现在近距离看，他眼里的疲惫更加明显了，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纹路，像是长期紧抿嘴唇留下的痕迹。
“只是我的工作。”林晚简单回答。
“不，不只是工作。”男人坚持道，“您本可以不必冒险。我能请您喝杯咖啡吗？对面还有家店开着。”
林晚本该拒绝的。安全手册上写得很清楚，不要与乘客有过多的私人接触。但十二年来，她第一次产生了打破规则的想法。
“只能一会儿，”她说，“我明天早班。”
咖啡店几乎空无一人。男人给自己点了美式，为林晚点了拿铁——正好是她喜欢的口味，但他不可能知道。
“我叫周明远，”坐下后，男人自我介绍，“其实，我知道您的名字不是因为猜的。”
林晚搅拌咖啡的手停住了，“什么意思？”
周明远从风衣内袋取出钱包，再次打开，拿出那张照片。“这是我妻子，苏雨晴。您曾经帮助过她。”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林晚想起来了——七年前，也是一个雨夜，最后一班地铁。一个怀孕的年轻女子在站台突然羊水破裂。林晚立即呼叫急救，但眼看来不及，她利用培训时学的急救知识，在站台上为女子接生。孩子平安诞生，救护车到时，母子都已稳定。
“那个孩子...”林晚喃喃道。
“叫周念晚，今年七岁了。”周明远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我们用您的名字做了她的中间名。雨晴一直想亲自来感谢您，但...”
“但她怎么了？”林晚轻声问。
“白血病。确诊两年，走了八个月了。”周明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种只有经历过极致悲痛才会有的平静，“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让我来谢谢您。谢谢您给了她与女儿相处的七年时光。”
林晚说不出话来。她记起那天晚上，年轻母亲苍白的脸上绽放的笑容，新生儿响亮的啼哭，站台上乘客自发的掌声。那些瞬间早已埋没在日常工作的琐碎中，直到此刻被重新唤醒。
“我很抱歉。”最后她说。
“不要抱歉。”周明远摇摇头，“您给了我们一份礼物。我只是...我只是最近一直在想，没有她，我该如何继续生活。今晚站在站台边，列车进站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种...”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但林晚懂了。
“那种空虚感，我明白。”林晚轻声说。她想起自己离婚后的那段时间，每天看着列车进站出站，也曾恍惚过那种念头。
“您？”
“十年前，我失去了女儿。意外。”林晚很少对人提起这件事，“之后我丈夫离开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只剩下空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雨声渐大。
“后来怎么走出来的？”周明远问。
“时间，还有工作。”林晚说，“每天看着人来人往，提醒自己生活还在继续。有时候，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
周明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一个小女孩，笑得灿烂，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的眼睛。“这是念念，上周拍的。”
林晚接过手机，仔细看着照片。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通过这个孩子，她与一个陌生人的生命产生了联结。
“她很漂亮。”她微笑着说。
“她很像雨晴。”周明远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温度，“说起来，下周就是她生日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坐一次地铁——我们一直住在城郊，自己开车。雨晴生病后，就更没机会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2号线即将停运，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带她来吧，”林晚脱口而出，“下周五，最后一班车。我可以带你们参观调度室，司机室——如果李师傅当班的话，他是我老朋友了。”
周明远惊讶地看着她，“真的可以吗？”
“就当是生日礼物。”林晚说，“也算是我对您妻子的一种纪念。”
周五晚上，周明远带着念念提前半小时到了车站。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蓝色连衣裙，眼睛亮晶晶地充满期待。
林晚穿着整齐的制服在闸机口等他们。她罕见地化了淡妆。
“这就是救过妈妈和你的林阿姨。”周明远对女儿说。
念念害羞地躲在父亲身后，但又好奇地探头看林晚。
“很高兴终于见到你，念念。”林晚蹲下身，与孩子平视，“准备好参观地铁的秘密世界了吗？”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充满了欢声笑语。林晚带他们走了员工通道，参观了平时不对外开放的区域。李师傅果然当班，他不仅让念念看了驾驶室，还让她按了喇叭——站台上传来一声欢快的鸣响，小女孩高兴得手舞足蹈。
最后一班列车进站时，念念已经有些困了，但依然兴奋地拉着林晚的手问东问西。
“该上车了，”周明远抱起女儿，“跟林阿姨说谢谢。”
“谢谢林阿姨！”念念搂住林晚的脖子，小声在她耳边说，“爸爸说您救了妈妈和我。您是我们的天使。”
林晚的眼眶突然湿了。她抱了抱孩子，“不，是你们救了我。”
列车门即将关闭时，周明远转身对林晚说：“谢谢您。为了所有的一切。”
“保重，”林晚说，“好好生活。这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
列车驶离后，站台再次空荡寂静。林晚完成最后的巡视，关闭设备。她就要调去新的线路了，这是她在东城站的最后一班岗。
走出车站时，雨已经停了。夜空中有几颗星星隐约可见。林晚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她救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救了她。生命中的相遇有时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就像地铁线路，纵横交错，偶然交汇，然后又各奔东西。但每一次交汇都会改变彼此的轨迹。
林晚回头看了眼车站入口。明天这里将会封闭，准备拆除。但那些记忆不会消失——欢笑、泪水、相遇与别离，都将留在这些瓷砖、钢轨和飞驰而过的列车里。
她拿出手机，给调度室发了最后一条信息：“东城站最后一班岗，一切正常。林晚下班了。”
然后她走向出口，步入夜色中的城市。前方，新的路线正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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