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解家库房里那架老座钟的钟摆,在不疾不徐的晃动中,又划过了一段。
表面上,一切如常。解雨臣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手段日渐老辣的当家,将解家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威望日隆。菏月也依旧是那个神秘而不可或缺的“菏月小姐”,在他需要时出现,提供那些仿佛源自另一个时空的见识与判断,而后便退回她自己的那片寂静里。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枚贴肉戴着的青铜铃铛,不再仅仅是祖父的遗物,一个冰冷的信物。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那冰凉的质感都会清晰地提醒解雨臣,它所连接的那段横跨百年的过往,以及那个被时光遗忘的人。
他开始留意到她更多细微之处。
比如,她偶尔会对着庭院里某株新移栽的花木出神,眼神空茫,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百年前此处的另一番景象。比如,她翻阅那些孤本典籍时,指尖划过某些早已失传的古文字,会流露出一种近乎怀念的熟稔。比如,她身上那缕极淡的冷香,并非任何已知的香料,倒更像是在不见天日的古墓深处,浸润了千年才染上的气息。
这些发现,像细小的沙砾,一点点堆积在他心头,沉甸甸的。
他不再像那夜在书房般咄咄逼人地追问,却将那份执拗,化为了更为绵密无声的包围。
他会在她惯常小憩的亭子里,提前备好她偏好温度的清茶,和一本她前几日多看了两眼的山水游记。他会不动声色地将族内一些涉及古老禁忌或诡异传说的棘手事务,推到她面前,带着请教的口吻,目光却紧紧锁住她的反应。他甚至在一次清理库房时,“偶然”翻出几件据说是西周时期的残破玉器,状似无意地请她“鉴赏”。
菏月对此,始终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她饮茶,看书,解答他的“疑问”,鉴赏那些古玉,甚至能准确说出其中一件玉珏的出处和可能的墓主身份。她坦然接受他的所有“安排”,却也在他每一次试图将距离拉得更近时,恰到好处地、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像一场无声的博弈。他在进,她在守。界限分明,却又暧昧不清。
这夜,月华如水,铺满了解府后院的荷塘。晚风带着水生植物特有的清润气息,拂面而来。
解雨臣处理完最后一份密报,信步走到塘边的九曲回廊。不出所料,菏月独自一人凭栏而立,望着月光下田田的荷叶,以及那些在夜色中敛尽芳华、只剩朦胧轮廓的荷花。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比平日素净的颜色更淡,几乎要与溶溶月色融为一体。夜风吹动她未绾起的几缕发丝,侧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化入这夜色里。
解雨臣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他放重脚步,走了过去。
“夜深露重,小心着凉。”他脱下自己的外衫,动作自然地披在她肩上。衣衫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年轻男子的清冽气息。
菏月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却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谢谢。”
两人并肩站着,一时无话。只有夏虫在暗处唧唧鸣叫,衬得夜色愈发静谧。
“这荷塘,”解雨臣望着水面破碎的月影,忽然开口,“听老管事说,是曾祖父亲手所挖。到了我祖父那代,又扩了一次。”
菏月的目光依旧落在荷塘深处,闻言,眼神似乎恍惚了一下。“嗯,”她应了一声,声音飘忽,“你曾祖父喜欢荷花,觉得它出淤泥而不染。你祖父……他更喜欢荷叶,说能遮风挡雨,更实用些。”
她的语气太过自然,仿佛在谈论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解雨臣心头巨震,猛地转头看她。
月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像是穿透了眼前的荷塘,落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那是一种沉浸在回忆里的神态,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过来人”的熟稔与……怅惘。
他几乎能想象出,当年,或许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她的祖父,那个同样名叫解雨臣的年轻人,曾站在这里,对她说着关于荷叶的“实用”。
百年的光阴,在这一刻,因这一池荷花,以一种无比具体而残酷的方式,横亘在了他们之间。
他之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靠近,在这真实的、由她亲口道出的时光印记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股混杂着嫉妒、不甘和巨大无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紧紧抓住了冰凉的栏杆,指节用力到泛白。他需要借助这实物的触感,来对抗那虚无缥缈却又沉重如山的时光洪流。
“所以,”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发涩,“在你眼里,我和我祖父,有什么区别?”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
菏月缓缓转过头,看向他。月光照进她浅色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紧绷的、带着挣扎的脸庞。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解雨臣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
然后,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弧度。
“他像这塘里的荷花,”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夜色,“知道自己花期短暂,所以开得不管不顾,热烈恣意。”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解雨臣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审视。
“而你,”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像荷叶下的根茎,埋在淤泥深水里,看不见光,却扎得极深,盘根错节,执着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比如,”她迎着他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轻轻吐出两个字,“抓住我。”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
虫鸣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这句话,和他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她看穿了他。一直都知道。
他所有的心思,所有的举动,在她那双看过百年世情的眼睛里,都无所遁形。
解雨臣感到一阵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后,反而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是。”他承认得干脆利落,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我就是要抓住你。”
他向前一步,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菏月,我不是他。我不会像他一样,只是你漫长生命里一个匆匆过客,开过,谢了,就没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狠劲,像是在对她宣告,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我会扎下根,盘踞在你的生命里,让你无论如何,都甩脱不掉。”
菏月静静地听着,没有后退,也没有动容。只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开来,又迅速归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抬手,将肩上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外衫轻轻取下,递还给他。
动作优雅,疏离,如同完成一个仪式。
“根茎扎得再深,”她看着他,声音清冷如这塘中月影,“也终有腐烂消解的一日。”
“而荷塘,”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一片在夜色中沉默的荷叶,转身,衣袂拂过微湿的栏杆,留下最后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和一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
“它一直都在那里。”
她走了,身影融入廊下的阴影,如同从未出现过。
解雨臣独自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件尚有余温的外衫,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脚下这片承载了解家数代、也见证了她百年时光的荷塘。
月光无声洒落,荷影幢幢。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水汽和冷香的气息涌入肺腑,冰凉的,却奇异地点燃了他眼底更深的执念。
腐烂消解?
他偏不信。
只要这荷塘一日不干,他的根,就要扎得更深,更深。直到……与她这亘古的荷塘,纠缠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