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解家后院的荷塘褪去了盛夏的繁盛,只余下些残梗败叶,在渐凉的风中萧索地立着。空气里那股子水汽与冷香似乎也淡了些,添了几分干爽的草木气息。
书房里,灯火通明。
解雨臣面前摊着一幅刚送来的墓室结构拓片,墨迹犹新,线条诡谲,标识着几处凶险的机关与难以解读的古老符文。他眉头微锁,指尖在拓片上一处反复勾勒的蛇形图案上停顿。
“看出什么了?”他头也没抬,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菏月坐在他对面,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帛书,闻言,目光从帛书上移开,落在那拓片上。她只看了一眼,那浅色的眸子便微微一凝。
“这不是中原的路数,”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像是西南边陲,与百越巫蛊有些牵扯的葬制。这蛇纹……是守护灵,也是诅咒的媒介。惊扰了墓主,会被标记。”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虚点着拓片上蛇眼的位置,“这里,应该藏有极细的毒针,见血封喉。开启的方法……”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极其久远的事情,“需以特定时辰的月光,映照蛇眼,同时用……青铜器叩击棺椁某处,引发共鸣,让机关暂时失效。”
解雨臣抬起眼,看向她。灯火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那亘古不变的宁静轮廓。她说的如此笃定,仿佛亲眼见过这墓室的建造。
“你去过?”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菏月翻动帛书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见过类似的。”她答得避重就轻,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帛书,显然不愿多谈。
解雨臣不再追问。他习惯了她的语焉不详,习惯了从她零星的碎片里拼凑真相。他低下头,继续研究那拓片,依据她提供的线索,重新推演可能的结构与破解之法。
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人偶尔翻动纸页的窸窣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解雨臣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抬眼,发现菏月不知何时已放下了帛书,正静静地看着窗外出神。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清辉遍洒,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却也透着一股子孤寒。
她的侧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去往了某个他无法触及的时空。那种熟悉的、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疏离感,再次弥漫开来。
解雨臣的心,像是被那月光蛰了一下,微微刺痛。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将一杯刚沏好的、温度正宜的热茶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
“喝口茶,缓缓神。”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菏月似乎被惊动,睫羽轻颤,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又抬眼看向他,目光里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沉淀下去,恢复清明。
“谢谢。”她轻声道,端起茶杯,指尖触碰着温热的瓷壁,却没有立刻饮用。
“你似乎……很熟悉西南的墓葬。”解雨臣倚在窗边,状似随意地提起,目光却落在她捧着茶杯的手上。那双手,白皙,纤细,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却仿佛承载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菏月沉默了片刻,杯中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她一小部分面容。“活得久了,总会去些地方,见些东西。”她答得依旧含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
“一个人?”解雨臣追问,目光锐利了些。
菏月抬眼,与他对视。月光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有时候是。”她顿了顿,补充道,“更多时候,不是。”
答案在意料之中,却又让解雨臣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不是第一个陪在她身边的人。或许,在他之前,在他祖父之前,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曾与她并肩,走过一段或长或短的路,然后……化为尘土。
那枚贴在他胸口的青铜铃铛,似乎又变得滚烫起来。
他忽然想起拓片上那诡谲的蛇纹,想起她说的“标记”。
“如果……被那诅咒标记了,会如何?”他问,声音有些发紧。
菏月看向他,眸色深沉。“神魂被蚀,生机渐断,除非找到下咒的源头,或是……有特殊的方法化解。”她看着他微微变化的脸色,语气依旧平淡,“你不用担心,破解之法我已告知,小心些,便不会触发。”
解雨臣却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他向前一步,月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是想问,若我当真被标记了,命不久矣,你会如何?”
菏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她眼中本该如同朝露般短暂的年轻人,此刻却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眼神,追问着一个关于“终点”的问题。
她会如何?
百年间,她见过太多终点。亲友、伙伴、甚至……短暂心动过的容颜,最终都敌不过时光,只在她漫长的记忆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本该习惯的。
可面对眼前这双燃烧着炽热与执拗的眼睛,那句早已准备好的、淡漠的“生死有命”,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不安地摇曳。
许久,菏月缓缓放下茶杯,瓷器与木几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抬起眼,迎上解雨臣等待答案的目光,唇边忽然漾开一丝极淡、极浅,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有怅惘,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动容。
“那我大概,”她轻声说,声音像羽毛拂过他的心尖,“会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吧。”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淡然。
“毕竟,我已经习惯了……寻找。”
不是承诺,不是誓言,甚至算不上多么动听的情话。
可就是这样一句平淡至极的话,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开了解雨臣心中所有的不确定与阴霾。
她不会冷眼旁观。她会在意。即使那在意,源于漫长生命累积的“习惯”,也足够了。
巨大的狂喜与难以言喻的心疼交织着,席卷了他。他看着她月光下静谧的侧脸,那承载了无数孤独时光的眉眼,心头涌动的情感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抓住她,而是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强压下那股想要将她狠狠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知道,还不是时候。
有些冰,需要慢火细熬。有些界限,需要水到渠成。
但他看到了裂缝。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永恒壁垒上,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属于“解雨臣”的裂缝。
“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眼底深处,那簇火苗燃烧得愈发炽烈,“有你这句‘习惯’,就够了。”
他转身,重新走回书案后,拿起那份拓片,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
“看来,这西南的古墓,我得更小心些才行。”他低声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总不能……让你这‘习惯’,白白浪费了。”
菏月没有回应,只是重新端起了那杯微凉的茶,送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
茶水已温,入口微涩。
可心底某个角落,似乎也跟着,泛起了一丝极淡的,陌生的暖意。
而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着一坐一立的两道身影,一道执着于当下,一道凝望着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