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盖头被挑开,眼前骤然明亮。
沈月凝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才看清站在身前的男人——她的新婚夫君,大燕朝战功赫赫的秦王,萧景珩。
他并未如寻常新郎官那般穿着喜庆的吉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烛光映照下,他的面容冷峻,眉眼深邃,目光沉静得像一汪深潭,看不出半点新婚的喜悦。
“王爷。”她轻声开口,嗓音因一整日的疲惫而略带沙哑。
萧景珩没应声,只是将手中的玉如意随意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
“沈家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这杯酒,是规矩。”
月凝起身,接过那只晶莹的酒杯。宽大的嫁衣袖口因她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一截凝霜赛雪的手腕。她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唇角甚至还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规矩妾身懂。只是王爷,在喝这杯酒之前,有些话,不妨先谈开。”
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听闻沈家这位嫡长女,自小在江南老家长大,性子怯懦,上不得台面。若非太后旨意,他绝不会娶这样一个对他大业毫无助益的正妃。可眼前这女子,明眸璀璨,气质沉静,言语间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从容,哪里有一丝怯懦的影子?
“说。”他言简意赅。
月凝将酒杯轻轻放回桌上,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丝绢,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这是一份契约,请王爷过目。”
丝绢之上,簪花小楷清秀工整,列着数条条款。
一、双方婚姻,名为夫妻,实为盟友。互不干涉彼此私事,互不探寻对方秘密。
二、于外,需维持夫妻和睦表象,同心同德,共御外敌。
三、于内,生活起居,各不相扰。未经允许,不得踏入对方私密领域。
四、合作期限:三年。期满之后,是和是离,另做商议。
萧景珩的目光在丝绢上逡巡,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不是愤怒,而是带着几分玩味的探究。他抬眸,重新打量起自己的这位新娘。
“沈小姐,这是何意?”
“意思很简单。”沈月凝直视着他,目光清亮,“王爷娶我,非您所愿,乃是太后懿旨,不得不从。我嫁入王府,亦是为家族计,身不由己。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将这场婚姻,变成一笔对彼此都有利的交易?”
她顿了顿,缓缓道出那句足以撼动他心防的话:“我知道王爷志不在小小王府。而妾身,或许能成为王爷棋盘上,一枚意想不到的活棋。”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萧景珩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找出一丝破绽。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包括这场被安排的婚姻,他原以为娶回的是一只无害的金丝雀,却没想,笼子里关着的可能是一只狡黠的狐狸。
“活棋?”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莫测,“你凭什么?”
“凭我能在三日内,替王爷解决户部侍郎李崇明克扣北疆军饷的麻烦。”沈月凝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萧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
北疆军饷被克扣一事,他暗中调查数月,线索屡屡中断,李崇明做事滴水不漏,让他颇为头疼。此事他做得极其隐秘,连他麾下谋士都知之不详,这个深居简出的沈家大小姐,从何得知?又能有何办法?
“你有何良策?”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
“良策谈不上,只是恰好知道一些李侍郎不愿为人知的秘密罢了。”沈月凝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通透,“比如,他在城西梨花巷,有一处别院,里面住着一位外室,还育有一双儿女。而这位外室的兄长,正是经手军饷账目的关键人物。”
她轻轻抬手,为自己重新斟了半杯酒,姿态优雅。
“王爷需要的,只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突破口。妾身,可以把这个突破口,送到王爷手上。这,便是我的投名状。”
萧景珩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不过二八年华,却心思缜密,手段非凡。她不仅知道他最迫切的需求,还精准地拿出了足以取信于他的筹码。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深闺女子。
他忽然想起大婚前,暗卫报来的最后一条关于她的消息,只有四个字:“江南归来,深不可测。”
当时他只当是查无可查的敷衍之词,如今看来,竟是名副其实。
“你的条件?”他问。
“契约上的条件,加上……”沈月凝目光扫过屋内象征着喜庆与圆满的百子千孙被,声音清晰而坚定,“王府后宅的绝对管理权,以及,在必要时,王爷需成为我的后盾。”
这是一场赌博。她在赌这位权势滔天的秦王,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并肩作战的盟友,而非一个需要他庇护的累赘。
萧景珩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
“本王可以答应你。”他走到桌边,执起方才放下的那杯合卺酒,递到她面前,“但你要记住,既是盟友,便要恪守本分。若让本王发现你有二心……”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沈月凝接过酒杯,手臂与他相交,仰头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合作愉快,王爷。”
酒入喉肠,带来一阵灼热。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萧景珩,这场戏,我陪你演。只希望到最后,我们都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第二节:初现端倪
合卺酒饮罢,那方象征着盟约的丝绢被萧景珩收入怀中。
“明日卯时,府中管家、仆役、护卫首领及各院管事,会在前厅拜见王妃。”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如何立威,是你的事。若有不服管教者,自行处置。”
“妾身明白。”沈月凝福身。立威,是她掌权的第一步,他给了她名分和权限,剩下的,要靠她自己。
萧景珩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向书房。偌大的婚房里,顷刻间只剩下沈月凝,和空气中弥漫的、独属于他的冷冽松香。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动手卸下头上沉重的凤冠。镜中的女子,眉眼精致,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她轻轻抚过腕上一道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从江南回到危机四伏的京城沈府,再到踏入这龙潭虎穴般的秦王府,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小姐……”她的贴身丫鬟云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屋内情形,愣了一下,“王爷他……”
“去书房了。”沈月凝神色如常,“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另外,将王府的人员名册,还有近三年的账本,立刻取来。”
云袖是她的心腹,虽不解,却立刻应声:“是,小姐。”
热水氤氲,洗去一身疲惫。沈月凝换上舒适的常服,坐在灯下,翻开了那厚厚一摞账本。
云袖在一旁为她绞干头发,忍不住低声道:“小姐,这才第一日,何必如此辛苦……”
“不辛苦,如何能看清这王府的水有多深?”沈月凝目光沉静地扫过账目,指尖在其中一项上轻轻一点,“你看,采买一项,光是王妃院落的日常用度,就比规制超出了三成。而护卫的饷银,却时有克扣延迟。”
云袖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刚看,就……”
“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沈月凝合上账本,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正好,拿来给我立威。”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拂面,带着王府花园里传来的淡淡花香。远处,书房的方向,灯火依旧通明。
她的盟友,此刻想必也在谋划着他的棋局。
而她,也要开始落子了。
这秦王府的天,是时候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