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

修行之路并非总是打坐练气、鸡飞狗跳，偶尔也会有沉寂下来的时刻。

这一夜，尹潇在琉璃宗分配给她的、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静室里沉沉睡去。

白日里的喧嚣渐渐远去，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深海。

然后，一个声音，穿透了层层迷雾，抵达了她的识海深处。

那声音并非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回荡在心魂之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疲惫，以及……一丝深藏的不甘与眷恋。它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看够了远方……记得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尹潇沉睡的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回哪个家？

是如今这个灵气缭绕、却依旧让她感到几分疏离的青云楼宗门？那里有总是试图让她“静心”的鹿呦呦长老，有看她眼神复杂的掌门，还有一群暂时还算不上熟络的同门。

是京城那个繁华依旧、有着父母和……姐姐尹满眠的尹府？姐姐的笑容依旧温柔，但眼底偶尔闪过的、因南萍克强而起的阴霾，是否真的已经完全驱散？

还是……还是那个远到仿佛隔着一个宇宙星河，有着堆满试卷的书桌、有着赶不完的作业、有着猝死风险、却也有着她熟悉的一切的——现代的家？

迷茫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像是一个迷失在时间与空间夹缝中的旅人，每一个方向都似乎有归处，每一个归处又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就在她被这简单的两个字搅得心绪不宁之时，眼前的黑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撕裂！

一段不属于她记忆的、却带着锥心之痛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进了她的脑海！

那是一片破碎的、燃烧着血色与金色火焰的天穹。法则的碎片如同流星般哀鸣着坠落，大地满目疮痍，山河泣血。

而在这末日般的景象中央，是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染血战甲、身姿挺拔却已是强弩之末的身影。

那张脸……尹潇看不真切，仿佛蒙着一层水雾，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决绝而威严的气息，却让她灵魂震颤。

她手中执掌着象征无上权柄的法则之光，声音清越冰冷，却带着一种为众生请命的悲壮，响彻在崩塌的天地之间：

“我以九天玄女及灵尊的身份，审核天道！还天下之公平与正义！以我神魂，重定秩序！”

那声音，与她梦中听到的“回家”的声音，隐隐重合！

画面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的琴弦。

紧接着，是另一个模糊却更加令人心冷的场景。

似乎是某个酒馆，或许是某个坊市的角落，几个模糊的人影在交谈，语气带着事不关己的淡漠，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听说了吗？灵尊……陨落了。”

“真的吗？啧，真可惜……不过，这天道，也确实该换换人了。”

“可惜”？那语气里，哪有半分真正的惋惜！

只有冷漠，只有隔岸观火的轻松！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尹潇！

那不是她的情绪，却比她自己经历的任何痛苦都要深刻，都要沉重！仿佛是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那个陨落的灵魂上，而众生……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真可惜”！

就在这时，那个古老而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直刺灵魂的拷问，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尹潇的心上：

“尹潇……你真的甘心吗？”

甘心？

甘心什么？

甘心那为苍生赴死却只换来人间一句轻飘飘的“可惜”？

甘心那曾经的战友、伙伴、或许还有更深羁绊的人们，承受着失去的痛苦？

“你们F6……该如何？”

F6？

那是什么？

是指……画面中隐约浮现的几张模糊却让她心头莫名揪痛的面容吗？

那声音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如同最后审判的钟声，带着血泪的控诉和无法挽回的绝望，一个个名字，如同烙印，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

“你想过洛无尘……步摇笙……慕朝歌……谢凝冬……云漱玉……他们的感受吗？！”

洛无尘……那个总是冷着脸，被她叫做“无语哥”，却会在她爬天梯时询问，在她幻境胡闹后沉默的玄清宗亲传。

梦中，她仿佛看到那冰雪般的人，紧握着手中之剑，指节泛白，伫立在山巅，望着她，或者说，是望着那个陨落的灵尊消散的方向，万年不变的表情碎裂，只剩下一种无声的、足以湮灭一切的悲痛。

他会不会从此剑心蒙尘，再难寸进？

步摇笙……御灵宗那位据说能与万兽沟通、笑容纯净的弟子？。

梦中，她仿佛看到百兽哀鸣，天地同悲，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女子，抱着她最心爱的灵狐，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滴落在失去光泽的绒毛上，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

慕朝歌……那个在爬天梯时与她同病相怜、娇媚鲜活、会大声骂“无语哥”的秘幻宗师姐。

梦中，她仿佛看到那明媚张扬的笑容彻底枯萎，她不再施展任何幻术，只是坐在空寂的房间里，一遍遍抚摸着或许曾属于“灵尊”的某件旧物，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恨意，恨天道不公，恨命运弄人。

谢凝冬……那个总是跟她插科打诨、看似没心没肺、在她测出变异灵根时比她还兴奋的天工宗“散财童子”。

梦中，她仿佛看到那永远闪着光的桃花眼黯淡了下去，他不再研究那些奇思妙想的法器，只是终日埋首在炼器室里，疯狂地锻造着一件又一件或许永远无法送出的、带着防御和祝福意味的饰品，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弥补那份未能护其周全的遗憾。

他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只剩下沉沉的疲惫和刻骨的悲伤。

云漱玉……玄清宗那位清冷如月、据说剑术超群的女弟子。

梦中，她仿佛看到那清冷的月光化作了永恒的寒冰，她封剑于鞘，不再踏出宗门一步，只是日复一日地站在最高的峰顶，望着云海翻腾，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归来的人。

那孤寂的背影，比万载玄冰更冷。

这些画面，这些情绪，如此真实，如此剧烈，如同亲历！

她不甘心！

她怎么能甘心？！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鲜活的人，因为“她”或者说，是前世的她的陨落，而陷入永恒的黑暗与痛苦？！

那不仅仅是别人的故事，那仿佛是她灵魂深处被遗忘的、最沉重的誓言与亏欠！

“不……我不甘心！” 她在梦中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巨大的悲伤、愤怒、不甘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她窒息。

……

清晨的第一缕熹微透过窗棂，洒在尹潇脸上。

她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

心脏依旧残留着梦中被撕裂般的剧痛，那份不甘和悲恸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一片冰凉的湿润。

窗外，是青云楼清晨特有的、带着灵草芬芳的宁静空气，偶尔传来几声仙鹤的清唳。一切都和她入睡前一样。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梦，太过真实，太过沉重。

“回家……”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九天玄女……灵尊……F6……洛无尘……步摇笙……慕朝歌……谢凝冬……云漱玉……”

这些名字，如同带着荆棘的种子，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看着自己依旧纤细、属于少女的手，眼中却再没有了往日那份纯粹的无厘头和搞事欲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沉重宿命感的迷茫与坚定。

“我……到底是谁？”她轻声问着自己，也问着这无声的空气，“而你们……又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