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棉第一次注意到窗台上的绿萝时,它的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就像她自己——旁人只看见叶片舒展的绿,只有她知道根茎早已泡在腐烂的水里,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霉味。
清晨六点半的闹钟响了第三次,她才从床上坐起来。睡衣领口沾着昨晚的眼泪,冰凉地贴在锁骨上。镜子里的女人眼下泛着青黑,头发随意挽起,露出的脖颈细得像一折就断的芦苇。“今天要去复诊。”她对着镜子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别忘了带病历本。”
地铁里人潮拥挤,有人不小心撞到她的肩膀,说了句“抱歉”便匆匆挤开。石棉却站在原地,指尖攥得发白。那一下碰撞像触发了某个开关,无数个“我不好”“我不该在这里”的念头涌上来,密密麻麻地堵在喉咙口。她盯着地铁门上映出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个穿着米色外套、背着帆布包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心理医生的诊室里有暖黄色的灯光,桌上摆着一盆长势很好的多肉。“这周睡眠怎么样?”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像落在湖面的羽毛。石棉捏着帆布包的带子,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还是会醒,凌晨三点左右,然后就睁着眼睛等天亮。”她顿了顿,补充道,“昨天煮了粥,忘了关火,差点把锅烧糊。”
走出诊室时,天开始下雨。石棉没带伞,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她不想回家,那个只有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墙上贴着的便签纸写满了“记得吃饭”“按时吃药”,却像一张张催命符,提醒着她有多糟糕。路过一家便利店,她进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店员笑着说“今天降温,喝点热的吧”,她却只能僵硬地摇头,转身逃出门外。
晚上,她坐在书桌前,打开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医生说“试着把情绪写下来”,她不知道该写什么,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才落下“石棉”两个字。墨水晕开,像一滴眼泪落在纸上。她想起小时候,外婆叫她“小石头”,说石头最坚强,再大的风雨都打不垮。可现在的她,连风吹过都会觉得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有时候她能按时吃饭、吃药,甚至能在傍晚下楼散步;有时候她能窝在床上一整天,不吃不喝,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有一次,她整理旧物,翻出了外婆织的围巾,米白色的毛线,带着淡淡的樟脑丸味道。她把围巾裹在身上,突然就哭了,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那天之后,石棉开始在笔记本上写更多的话。“今天看到一只橘猫,它蹭了我的裤腿。”“复诊时医生说,我的情况有好转。”“绿萝又长出了新的叶子,我给它换了水。”那些琐碎的文字,像一颗颗细小的星星,在她灰暗的生活里,渐渐亮起微弱的光。
又是一个清晨,闹钟响了一次,石棉就坐了起来。她走到窗边,看着绿萝新长出的嫩叶,翠绿得晃眼。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暖暖的。她拿起笔记本,写下今天的第一句话:“早安,石棉。今天也要好好的。”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空是干净的蓝色,像被洗过一样。石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风里带着青草的味道,她走在人行道上,脚步比以往轻快了些。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黑暗的时候,但她不再害怕了——因为她终于明白,即使是石棉这样看似脆弱的名字,也能在灰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光。
石棉踩着晨光走在人行道上时,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心理医生发来的消息:“今天楼下花店进了小苍兰,你说过喜欢它的香气。”
她脚步顿了顿,抬头望向街角那家亮着暖灯的花店。玻璃门上贴着浅粉色的窗花,几支白色小苍兰从橱窗里探出来,花瓣上还沾着晨露。以前她总觉得,喜欢花草是“正常人才有的闲情”,可现在,她攥了攥口袋里的零钱,竟生出了几分期待。
推开花店门的瞬间,湿润的草木香裹着清甜的花香扑过来。店主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看见她便笑着招手:“第一次来吗?今天小苍兰刚到,特别新鲜。”石棉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冰凉柔软的触感让她紧绷的肩膀松了些。“要一支就好。”她声音比往常轻了点,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怯意。
回到出租屋,石棉找了个空玻璃瓶,洗净后倒了半瓶清水,把小苍兰放进去。它刚好能立在书桌一角,和那盆绿萝隔着笔记本相望。她坐在椅子上,盯着两抹绿色和白色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医生说的“微小的联结”——原来不用做什么大事,只是养一支花、一盆草,就能和这个世界多一点牵连。
那天下午,她试着按照网上的教程煮了一碗番茄鸡蛋面。油溅到手上时,她没像以前那样烦躁地摔掉铲子,而是慢慢走到水龙头下冲凉。面条煮得有点软,鸡蛋也煎得略焦,可当她捧着热乎的碗,小口小口吃下去时,胃里传来的暖意竟让眼眶有点发热。她掏出笔记本,写下:“番茄鸡蛋面,有点咸,但吃着很暖。”
复诊那天,石棉把装着小苍兰的玻璃瓶抱在怀里。医生看见时,眼睛弯了弯:“它比你上次来的时候,开得更舒展了。”石棉低头摸了摸花瓣,轻声说:“我每天给它换水,它好像知道我在照顾它。”那天的谈话比往常久了些,她甚至主动提起,楼下的橘猫最近总在傍晚出现,她买了袋猫粮,放在花坛边。
入冬后的第一个雪天,石棉收到了一个快递。拆开是外婆寄来的毛衣,米白色的毛线,和小时候那条围巾是同一个花色。附在里面的纸条上,外婆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小石头,天冷了,穿暖点,有空给外婆打个电话。”
石棉把毛衣套在身上,柔软的毛线裹着身体,像外婆的手轻轻抱着她。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着的雪花,第一次主动拿起手机,拨通了外婆的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外婆熟悉的声音传来:“小石头?”她吸了吸鼻子,笑着说:“外婆,我今天煮了粥,没忘关火。”
挂了电话,石棉看见书桌上的小苍兰还开着,绿萝的叶子又多了几片新的。她翻开笔记本,最新一页的字迹比以前工整了些:“今天下雪了,外婆的毛衣很暖,小苍兰还没谢。我好像,慢慢学会照顾自己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石棉伸手擦掉玻璃上的雾气,看着楼下渐渐变白的街道,突然觉得,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她知道,那些黑暗的时刻或许还会来,比如某个凌晨三点醒来的夜晚,或者某个突然觉得“没意思”的瞬间,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因为她手里握着太多微小的光:一支花、一盆草、一碗热面,还有外婆的牵挂。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的一句话:“明天如果雪停了,想去楼下堆个小小的雪人。”笔尖落下时,她的嘴角轻轻向上弯了弯,像窗台上那支小苍兰,在时光里慢慢舒展了花瓣。
雪真的停了。第二天清晨,石棉拉开窗帘时,窗外的世界裹着一层薄薄的白,连光秃秃的树枝上都积着雪,像缀了层糖霜。她想起昨晚写在笔记本上的话,指尖忍不住碰了碰玻璃上的霜花——堆雪人,好像是件很久远的事了,久到她几乎忘了踩在雪地里是什么感觉。
她翻出衣柜最底层的羽绒服,是去年医生建议她买的,一直没怎么穿。套上厚厚的袜子和雪地靴,出门前,她还特意在口袋里装了两颗水果糖,又绕到厨房,拿了根洗干净的胡萝卜。
楼下的花坛边,雪积得刚好没过脚踝。踩上去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石棉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印,突然觉得有点好玩。她蹲下身,先用手捏了个小小的雪团,在雪地里滚着。雪团慢慢变大,沾着细碎的雪花,渐渐成了雪人的身子。
“要滚得圆一点才好看。”她小声对自己说,像在跟小时候的自己对话。手指冻得发红,鼻尖也凉丝丝的,可她没像以前那样一冷就缩回去,反而加快了动作,又滚了个小一点的雪团,稳稳地放在雪人身子上。
就在她要把胡萝卜插上去当鼻子时,身后传来轻轻的“喵”声。回头一看,是那只常来花坛边的橘猫,正蹲在不远处的雪地里,尾巴轻轻晃着,盯着她手里的胡萝卜。
石棉愣了愣,随即笑了。她把胡萝卜掰成两段,一段小心地插在雪人的脸上,另一段放在手心,朝橘猫递过去。橘猫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才低头小口啃起胡萝卜。冰凉的雪粒沾在她的手背上,可橘猫毛茸茸的身子靠着她,又带着暖暖的温度。
她掏出口袋里的水果糖,剥开一颗含在嘴里,甜味慢慢在舌尖散开。抬头看时,太阳刚好从云层里钻出来,洒在雪地上,亮晶晶的。雪人歪着脑袋,胡萝卜鼻子翘翘的,像在朝她笑。石棉掏出手机,对着雪人和橘猫拍了张照,又打开笔记本,趁着手指还没冻僵,写下:“雪人有胡萝卜鼻子,橘猫喜欢吃胡萝卜,糖是橘子味的。”
那天傍晚,石棉把照片发给了外婆。没过多久,外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里满是欢喜:“小石头堆的雪人真好看!下次外婆来,跟你一起堆好不好?”她靠在窗边,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笑着说:“好啊,到时候我们给雪人戴个围巾。”
挂了电话,她走到书桌前,小苍兰还开着,绿萝的叶子在灯光下泛着润润的绿。她摸了摸笔记本上今天写的字,指尖划过“开心”两个被她圈起来的词,突然觉得,原来快乐真的可以很简单——是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是橘猫温暖的身子,是外婆笑着的声音,是自己亲手堆起来的、有胡萝卜鼻子的雪人。
夜里,石棉躺在床上,没有像以前那样翻来覆去。窗外的雪反射着月光,房间里很安静。她闭上眼睛,想起白天堆雪人的时候,手指冻得发红,心里却暖暖的。她知道,未来或许还会有觉得难的时候,但那些微小的、温暖的瞬间,就像雪地里的光,会一直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