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告诉我,那些被抽走的记忆都储存在笛子里。
只要折断它,记忆就会回来。
当我终于狠心折断掌中骨笛时,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而我的手掌开始流血,仿佛我刚刚折断的是自己的指骨。
---
黑暗像浸透了墨汁的绒布,严丝合缝地裹着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流速,凝固成一种无始无终的实体。唯有掌心那截东西是清晰的,微凉,带着非骨非玉的奇异质感,紧密地、几乎是贪婪地嵌在他的血肉里,成为这混沌中唯一的坐标。
起初,他还会用力去回想,试图抓住一些确定无疑的碎片。名字?故乡?为何在此?可脑子里像是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干涸,荒芜,任何试图凝聚思绪的努力,只会搅起一片更浓浊的迷雾。只有这笛子,这长在手上的笛子,是真实的。
偶尔,会有光。
不是视觉意义上的光,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轻微嗡鸣的流光,会突兀地刺入这片黑暗,像一根无形的探针,抵住他的眉心。每当这时,他便能“看见”一些东西。不是完整的画面,是碎片,带着剥离时尖锐的痛楚。
这一次,流光带来的是水。冰凉的,滑腻的触感。一条溪流,夏日午后,阳光被摇晃的树影剪碎,洒在水面上。他赤着脚,踩在圆润的鹅卵石上,淤泥从脚趾缝里温柔地溢出。他在追逐什么?银亮的一闪,是鱼!他屏住呼吸,整个身体绷紧,双手猛地合拢。抓住了!那鱼儿在掌心疯狂扭动,鳞片刮擦皮肤,带来一种鲜活而剧烈的痒。水花四溅,弄湿了他的裤腿,鼻腔里满是水藻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他兴奋地想喊,想回头给谁看……
可那流光猛地增强,嗡鸣变得尖锐。手里的触感消失了,鱼的影像,水的凉意,甚至那浓郁的土腥气,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蛮横地抽走,一丝不剩。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姿势,和掌心因紧握笛子而传来的压迫感。刚刚浮现的那点温热欣喜,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他甚至记不起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只觉得眉心深处一阵空虚的钝痛。
他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那只连着笛子的手被紧紧抱在胸前。笛孔边缘硌着胸骨,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自己”的痛感。
流光再次不期而至,这次带来的是一抹柔软的淡蓝色。一块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起毛的旧手帕。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两个字,是什么字?他看不清。只记得一种感觉,心跳如鼓,藏在身后,手心里微微出汗。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背影,在开满蒲公英的田埂上越走越远,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风里有青草和某种淡甜的花香。他想叫住她,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背影终于消失在光晕里,连同那块手帕的触感,那花的香气,一起淡化,褪色,被流光彻底卷走。心口的位置空了一块,冷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他徒劳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那失落的对象也一并忘却。
他开始发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他隐约明白了,这些被夺走的,是他之所以为他的基石。它们在流失,通过这根笛子,或者说,因为这根笛子的存在。
最猛烈的一次抽取来临了。那光不再是流,而是狂暴的冲刷。这一次,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两张面容在强光中剧烈地闪烁,试图凝聚。一张轮廓刚毅,胡茬有些扎人,笑起来眼角有很深的纹路,会把他高高举过头顶,有一种……烟草和阳光混合的、让人安心的味道。另一张面容柔和,总是带着点忧色,手指纤细温暖,会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那是……那是……
“爸……妈……”
一个极其沙哑、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滞涩。
就在这称呼浮现的瞬间,那两张面容的影像骤然变得清晰,几乎触手可及。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眷恋和酸楚。
然而,流光爆发出最强的能量,如同贪婪的巨口,一口咬下。面容的影像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瞬间崩解成亿万片微光,然后被彻底吞噬。黑暗重新降临,比之前更绝对,更死寂。
那短暂的清晰,带来的却是永恒的沉沦。他连那声无意识的呼唤也忘记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失去了锚点的漂泊感。他不再是他,只是一具空壳,在这永恒的黑暗中,与掌中之物共生。
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一个声音,并非通过听觉,而是直接在他空洞的意识深处响起,冰冷,毫无波澜:
“记忆……储存于笛。折断它……即可归还。”
这信息反复回荡,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折断它?
他混沌的意识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目光(如果这黑暗中的感知能称为目光的话)落在自己的右手。那笛子与掌骨的连接处,皮肤的纹理已经模糊,仿佛那骨质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折断?像是要折断自己的一根指骨。
恐惧让他战栗。可那无边无际的空无,比恐惧更甚。他想不起任何具体的事物,但刚刚被夺走“父母”面容时那剜心般的剧痛,还残留着冰冷的余烬。回去?回到那拥有过的、充盈的状态?哪怕只是可能……
这个念头,成了这片绝望之海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伸出左手,手指颤抖着,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那截突出掌缘的笛身。触感冰凉,坚硬。他调整着角度,将发力点对准笛子中段看似最脆弱的地方。
深吸一口气,虽然这黑暗里并无真正意义上的空气。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的迷茫、恐惧、以及对“回归”那渺茫的渴望,都灌注到左手之上。
猛地一折!
“咔——”
一声清脆却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在这绝对寂静中炸响。不是木材或玉石的断裂声,那声音……更接近骨头碎裂。
预想中记忆洪流奔涌回归的景象并未出现。没有童年的溪流,没有初恋的蒲公英田,没有父母温暖的笑容。什么也没有。
笛子应声而断。断口参差不齐,露出内部的结构。
里面是空荡荡的。
空的。
没有光,没有影像,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任何称之为“记忆”的实体。只有一片虚无,如同他此刻的脑海,如同这包裹一切的黑暗。那笛壁内侧,光滑得诡异,仿佛它从来就是一个密封的、无意义的容器。
他怔住了,所有的期待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这一刻被那空洞的断口彻底嘲弄、粉碎。
随即,迟来的剧痛才海啸般从右手传来。
那不是皮肉被划破的痛,也不是骨头被外力击打的痛。那是从身体最深处,从每一寸与那笛子融合的骨髓、神经末梢里迸发出来的,被生生撕裂、碾碎的痛楚。仿佛他刚才折断的,根本不是外物,而是自己掌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生命本源的一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断掉的笛子还嵌在肉里,断口处,鲜红粘稠的血液,正汩汩地涌出,顺着掌纹,沿着手腕,滴滴答答地落在身下无形的黑暗里。那血色刺目得惊人,在这片纯黑中,成为唯一灼热的、残酷的存在。
血流得如此汹涌,带着生命的温热,和他体内那一片冰冷的空无形成绝望的对照。
他维持着折笛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眼睛死死盯着那空心的断口,和不断流淌的、属于自己的血。
原来,他们骗了我。
原来,什么都没有。
原来,我只是……折断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