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那天，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站在原地，半步都没挪过。
人声散尽的操场像被抽掉底片的相机，只剩灰白的轮廓。我抬手去抓她留在空气里的名字，却只抓到一把风。指缝太宽，风像细沙漏下去，漏得我心里一空，又一空。
高中生活一晃而过，离高考不到三天，学校把时间切成碎末：
早读只给二十分钟，食堂全天炖黄芪红枣鸡汤，连晚自习的灯也比平时亮了一度。
空气里飘着粉笔末和藿香正气水的味道，像被塞进一只闷热的玻璃罐。我们仍旧坐在最后一排，却第一次把桌面收拾得只剩两支笔——
一支她用来记古诗词易错字，一支我用来算最后几道压轴。
课桌中间，横着那张被糖纸折过的纸鹤，如今压成了扁扁一片，翅脉里渗着淡淡的橘色。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亲爱的小宋，你打算去考哪里?”
我笔尖一顿，在草稿纸上洇出一个黑点。
“没想好。”我说的是实话。对我而言，未来就像爷爷灵堂里的烛火，看得见，却烫手。
她用笔帽戳了戳我的手腕：“那……一起考去海边吧。”
我侧头看她。阳光穿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格子，像那年除夕夜她手里发光的鲸鱼。
“鲸鱼需要盐度 3.5%的水，”她自顾自地说，“而我们需要一个 3.5%快乐的未来。”
我垂下眼，把草稿纸翻过来，写下一行小字：
【3.5%的快乐，够不够？】
她凑过来看，忽然伸手把那张纸撕下来，折成一只新的纸鹤，塞进我胸前的校服口袋。
“够了。”她说，“剩下的 96.5%，我来补”
考完那天，她长舒一口气“结束了，都结束了”
她把笔袋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像扔掉了整整三年的重量。夕阳把她的侧脸镀成毛茸茸的金色，汗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她却笑得比任何一次模拟考砸了之后都要亮。我伸手，把她快要滑到肩下的书包带子提回去，指尖碰到她晒得发烫的皮肤。
“嗯。”我应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像塞了一把粉笔灰。校门口人潮汹涌，喇叭声、快门声、哭声、笑声混作一团。
她拉住我的手
“考完了，该给对方送礼物了”
这是我们考前定下的约定，考完要给对方的毕业礼物。
她带我走进花店，花店的玻璃门“叮铃”一声合拢，冷气混着花香扑到我脸上。老板笑呵呵地把那束向日葵递到她怀里——
牛皮纸是旧报纸的灰，丝带却是崭新的明黄，像把一小团夏天捆在了她胸前。
“最后一捧，给你留的。”老板冲她挤眼，“考完了，该见太阳了。”
她没回话，只低头闻了闻，鼻尖沾到一点花粉，亮晶晶的。然后她忽然转身，把整束花塞进我怀里。
我措手不及，向日葵的茎杆上还带着冰凉水珠，瞬间洇湿校服前襟。
“宋向阳，”她喊我名字时，睫毛扑簌得像花盘边缘的蜂，“拿着，它是你的。”
我皱眉：“向日葵该给——”
“给你。”她打断我，声音轻却笃定，“因为它永远朝着太阳，而你——”
她踮脚，指尖点在我左胸口，隔着布料触到那枚折成方块的准考证，“——从今以后，不用借谁的光。”
我抱紧了那束花，十根手指陷进绵软的包装纸，像陷进一场迟到的青春期。花香太浓，熏得我眼眶发涩。
老板在柜台后面假装忙碌，玻璃柜映出我们两个的影子——
一个抱着比自己脸还大的花束，僵硬得像根灯柱；一个歪着头，笑得比花盘更耀眼。
走出花店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一盏接一盏亮。她却没往车站走，而是拉着我拐进旁边的小公园。
长椅上落满梧桐絮，她坐下，拍了拍身边空位。
我坐下，向日葵横在两人之间“宋向阳，”她忽然开口，声音散在晚风里，“你知道吗？向日葵在夜里会把头低下来。”
我侧头看她。
“它们也会累，也需要黑暗。”她伸手拨了拨花盘边缘的花瓣，“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它们还是会转回去。”
说到这里，她转过脸，对我伸出手，掌心向上。
“所以，如果哪天你觉得累了，就低头歇一歇，”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我抱花的手背，“但别忘记，你本来就有向阳的能力。”
我没有回握，只是把花束换到左手，右手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那盒彩色回形针折的星星，原本被我塞在笔袋最里层，此刻被体温捂得微微发热。
我把盒子放到她掌心。
“3.5%的快乐，还给你。”我说，“剩下的 96.5%，我……自己试着长。”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眼角弯成那晚海边的月亮。
“成交。”
她接过盒子，顺手从向日葵花束里抽出一支，折断茎杆，别在我校服胸前的口袋上。
金黄色的花盘在我左胸口晃啊晃，像一颗小小的、不会熄灭的太阳。
我低头，看着那朵被她别在我口袋上的向日葵，忽然觉得胸口发烫。
该我了。
我伸手，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一只巴掌大的蓝色小盒。
递到她面前时，她“咦”了一声。
“可以打开吗？”
我点头，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说不出多余的字。
盖子掀开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七枚折得歪歪扭扭的纸鹤——用的是她这半年来发给我的所有糖纸：
橘子味碎冰冰的橙、白桃汽水的粉、深夜便利店关东煮的绿……
每一只翅膀内侧，我都用 0.38mm 的极细笔写了字，小到只有拆开才能看清。
她捏起第一只，迎着路灯眯眼辨【2024.9.3】
“早读你打瞌睡，我帮你画了物理重点，老师没发现。”
第二只——
【2024.11.15】
“你把校服忘在操场，我偷偷帮你洗了，晒在宿舍天台，第二天怕皱，塞在褥子底下压了一晚。”
第三只……
她拆到第七只时，指尖开始发抖。
那只鹤用的是除夕夜仙女棒的包装纸，银灰色的反光像一截被冻住的月光。
里面只写了一句话——
【2025.6.8】
“初浅夏，谢谢你把光带进了黑暗，现在我想把光还给你。”
她没抬头。
路灯下，我看见一滴水珠落在糖纸折成的鹤翅上，迅速晕开，像一朵透明的花。
过了很久，她才吸了吸鼻子，把七只纸鹤按原样折好，重新放回铁盒，然后——
把盒子贴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像揣住一只终于飞累了的鸟。
“宋向阳，”她声音哑哑的，却带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鲸鱼吗？”
我摇头。
“因为它们记得一切。”她抬眼，泪痕在灯下亮晶晶的，“就像你，什么都说‘嗯’，其实什么都记得。”
我伸手，很轻地碰了碰她发红的眼尾。
指尖沾到一点湿，像那年海边溅上来的浪。
“初浅夏，”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带任何后缀，“以后……换我帮你记得。”
她没说话，只是忽然把铁盒塞进我掌心，然后张开手臂——
不是拥抱，而是像要接住整个夏天的风。
我愣了半秒，终于把向日葵放到长椅上，俯身，回抱了她。
那一刻，公园的路灯“啪”地跳了一下，像有人悄悄调高了世界的亮度。
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
原来，这就是 3.5%的快乐，在胸腔里发芽的动静。
分别时，她递给我一个小盒子，特意叮嘱回家再看
回到家，我打开，最上面躺着一封信——
“亲爱的小宋同学”
先别急着拆下面的东西，否则你会错过我写了三遍的废话。”
我停住手指，才发现信纸背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骗你的，其实写了四遍。”
我失笑，把那张淡蓝色的信纸在台灯下铺平——她的字还是一样，笔画到处乱跑，像没拴绳的小鲸鱼。
“其实，我们相遇得比你想的更早。
那天，医院的走廊白得晃眼。你坐在心理科候诊室里，像一截冻住的月光。我陪外婆去拿药，路过玻璃门时，恰好听见你淡淡地对医生说：‘我没病。’
一句话，像冰锥掉进温水里，脆生生的
我当时想：这人怎么这么倔，又这么好看？
没忍住，探头往里头瞥了一眼——
阳光把你的睫毛镀成金色，可眼底却结着一层薄霜。我暗暗叹了一口气：
唉，这么漂亮的风景，偏要藏在雪线以上，多可惜。
于是，我把这一幕悄悄叠进口袋，像私藏一张没署名的照片。
后来，转学那天，全班都好奇地望着我。我穿过人声，一眼看见靠窗的你——
还是那副表情，像把世界调成了静音。
我心里“咚”地一声：原来命运把那张照片又递给了我。
那天起，我偷偷给自己颁了个任务：
就让美丽善良的初浅夏来拯救你吧！
我真的笑出了声——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那声笑却像一颗石子落进井里，回声一圈圈撞在胸腔，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来你早就……偷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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