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大,几乎要将萧府门前那条路彻底掩埋。
萧秋水正坐在廊下,手里摩挲着一块褪色的玉佩——那是当年他送给任月的定情物,后来在那场血色宴席后,被他从混乱中捡了回来。这五年,他像个活死人,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宅院,鬓边早已染了霜白,眼神空得像深冬的寒潭。
突然,门被轻轻叩响,三下,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他死寂的心上。
他起身开门,风雪灌了进来,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袄,脸蛋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极了任月,也像极了……他自己。
一个陌生的婆子站在孩子身后,将一个包袱递过来:“萧公子,这是小少爷,任姑娘让我送来的。她说……您是他的父亲。”
萧秋水的目光落在孩子脸上,呼吸骤然停滞。那眉眼,那神态,分明就是缩小版的自己,可那眼底藏着的一丝怯生生的倔强,又分明带着任月的影子。
孩子被他看得有些怕,往后缩了缩,小声问:“你就是……爹爹?”
“爹爹”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剜开他早已结痂的伤口。他伸出手,指尖抖得厉害,想碰又不敢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婆子放下孩子和包袱,行了个礼便转身消失在风雪里,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冰冷的任务。
萧秋水蹲下身,看着眼前的孩子,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叫什么名字?”
“任念秋。”孩子小声回答,“娘亲说,念是思念的念,秋是秋天的秋。”
念秋……念秋……
萧秋水的心像是被这两个字泡在冰水里,又被狠狠攥住。她终究是恨的,连孩子的姓氏都不肯冠上他的,却又用“念秋”两个字,在他心上刻下一道新的血痕。
他将孩子带进屋,解下他身上的厚衣,发现孩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画,画上是一个女子的背影,站在一片桃花林里,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娘亲。
“娘亲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让我来跟爹爹住。”任念秋低着头,小手绞着衣角,“她说爹爹会对我好的。”
萧秋水看着那幅画,眼眶猛地一热。他知道任月为什么要送孩子回来。这五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定然吃了无数苦头,可她更清楚,这孩子留着萧家的血,也流着她的恨,跟着她,永远摆脱不了过去的阴影。而把他送回来,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让他日日看着这个既像她又像自己的孩子,在爱与恨的夹缝里,生生熬着。
夜里,任念秋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喊着“娘亲”。萧秋水守在床边,一遍遍地用温水给他擦身,笨拙地哄着,像当年任月哄刚出生的孩子那样。他看着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任月刚生下孩子时,也是这样抱着,眼里有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时他以为是初为人母的不安,如今才懂,那是恨意与爱意撕扯的痛苦。
任念秋病好后,开始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教他读书,教他写字,教他辨认院子里那些早已枯萎的花草。孩子很聪明,只是很少笑,常常在夜里对着那幅画发呆。
有一次,任念秋突然问:“爹爹,娘亲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萧秋水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将孩子抱进怀里,声音低沉:“不是,她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不敢告诉孩子真相,不敢让他知道,他的母亲用一场惨烈的复仇,毁掉了他的家,也毁掉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秋水看着任念秋一天天长大,看着他身上越来越清晰的自己和任月的影子,心里的痛苦像藤蔓一样疯长。他常常在深夜惊醒,以为看到了任月,可转身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孩子均匀的呼吸声。
他知道,任月这一步棋,比当年灭他全家更狠。她留下了一个念想,也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让他在无尽的思念和悔恨里,耗尽余生。
而远方的任月,站在山巅,望着萧府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断裂的玉佩——那是当年她带走的那一半。风雪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滑落的一滴泪,瞬间冻结在寒风里。
她以为送走孩子就能解脱,却不知从孩子离开的那一刻起,她的灵魂,也跟着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无尽的漂泊里,一半在那个让她爱恨交织的人身边。
这场跨越了生死的情仇,终究成了一场没有赢家的拉锯,困住了他们三个人,生生世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