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二年,冬。
濠州城外的官道被冻得像一块生铁,马蹄踏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响。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人的脸上,不比鞭子轻柔多少。道旁歪斜的枯树上,偶尔可见一两个冻僵的褴褛身影,那是没能捱过这个冬天的流民,保持着最后蜷缩的姿态,成了这黑白天地间一个无声的注脚。
一队骑兵,约莫二三十人,护着一辆青篷马车,正碾过这冻硬了的泥泞,朝濠州城门缓缓而行。队伍前方,一名身着蒙古百户官服、面色冷硬的汉子勒了勒缰绳,座下战马喷出的白汽瞬间被风扯散。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毫无声息的马车,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马车里,李承泽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棉袍,还是觉得有寒气顺着缝隙钻进来,直透骨髓。他伸出手,将车窗的棉帘掀开一道细缝,目光投向外间那片死寂的旷野。雪光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先生,外面……好看么?”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李承泽放下帘子,回过头。问话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面容清秀,裹在一件略显宽大的皮裘里,他是元廷新任的濠州达鲁花赤——彻里不花的独子,帖木儿。李承泽的身份,是这孩子的汉学先生,一个在蒙古贵族眼中无足轻重,却又因能教习文墨而暂时不可或缺的角色。
“不好看,帖木儿,”李承泽轻轻摇头,声音有些低沉,“天地肃杀,民生凋敝。”
帖木儿似懂非懂,眨了眨眼:“阿瓦(父亲)说,等到了城里,就有热乎乎的奶子喝了。”
李承泽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道缝隙之外。这就是大元天下,这就是他的故国山河。父亲生前,那个倔强的老书生,总在他耳边念叨着“华夷之辨”,念叨着“气节”,最终却在县衙刀笔吏的位置上,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排挤,郁郁而终。气节……李承泽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它们如今像这车外的寒风一样,冰冷而空洞。读书,科举,光耀门楣?在这南人位列末等、官场腐败透顶的世道下,何等渺茫。他如今所能做的,不过是依附于这蒙古贵胄的车驾,在这乱世中,为一碗饭食,教授几句圣贤书,苟全性命罢了。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呜——嗡!”
突然,一阵沉郁而苍凉的号角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咆哮,从远方的濠州城头传来,瞬间撕裂了雪原的寂静!
“敌袭!红巾匪来了!”
车外顿时一片混乱。百户的怒吼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混杂在一起。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李承泽的心骤然收紧,一把将帖木儿护在身后,再次掀开车帘。
只见前方濠州城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而城门方向,并未见什么大军攻城的景象,反而是一支约莫百余人的队伍,衣甲杂乱,却打着红色的旗帜,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城门内汹涌而出!他们……他们竟然是从城里杀出来的?
“是红巾军!他们占了濠州!”百户脸色剧变,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快!保护大人和公子,后队变前队,撤!往东南方向撤!”
混乱中,没人再顾及这辆马车。车夫早已不知逃往何处。李承泽拉着吓呆了的帖木儿跳下马车,冰冷的空气呛得他一阵咳嗽。放眼望去,尽是奔逃的元兵和追杀而来的红巾军士。雪地上瞬间绽开朵朵猩红,惨叫声此起彼伏。
“先生……我,我怕……”帖木儿的小脸煞白,死死攥着李承泽的衣角。
李承泽也是心胆俱裂,他一个书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有一片枯败的芦苇荡,被积雪覆盖着。“走,去那里躲躲!”他拉着帖木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芦苇荡。
刚踉跄着躲进芦苇丛深处,就听得外面马蹄声如雷般逼近。透过芦苇的缝隙,他看到那名蒙古百户正带着几名亲兵奋力砍杀,试图阻挡追兵。一名红巾军头目,手持一柄厚背砍刀,势大力沉,接连劈翻两名元兵,直取那百户。
“蒙古鞑子,纳命来!”
那百户武艺不俗,举刀格挡,火星四溅。但红巾军人多势众,很快将他团团围住。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精准地钻入了百户战马的脖颈。战马悲嘶一声,人立而起,将百户掀落马下。
未等他爬起,几柄长枪已从不同方向刺入他的身体。他圆睁着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无力地倒在雪地里,鲜血汩汩涌出,融化了一片白雪,又迅速被新的雪花覆盖。
李承泽看得浑身冰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就是乱世,刚才还鲜活的生命,转瞬之间便成了雪地里的残骸。他紧紧捂住帖木儿的嘴,生怕他发出一点声音。
杀戮并未持续太久。小股的元兵或死或逃,红巾军开始清扫战场,收缴兵甲,偶尔给尚未断气的元兵补上一刀。喧闹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风雪的呜咽。
李承泽和帖木儿蜷缩在芦苇丛中,一动不敢动,只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寒冷如同细针,刺入他们的肌肤。帖木儿开始微微发抖,嘴唇发紫。
不能再待下去了,会被冻死的。李承泽咬了咬牙,必须冒险离开。
然而,就在他准备拉着帖木儿悄悄退走时,一阵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在芦苇荡外停了下来。
“里面的人,出来吧,看见你们了。”一个平静,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淮西口音。
李承泽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犹豫了片刻,知道躲藏已是无用,只得深吸一口气,拉着瑟瑟发抖的帖木儿,拨开芦苇,走了出去。
外面站着五六个红巾军士,身上带着血污,眼神警惕而冷漠。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汉子,身材算不得多么魁梧,但站姿沉稳,仿佛一根钉在地上的木桩。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皮甲,外面罩着红巾号衣,手里提着的正是那柄厚背砍刀,刀锋上的血尚未完全凝固。
最让李承泽心悸的,是那双眼睛。不像其他军士那样充满杀戮后的兴奋或戾气,而是异常的沉静,沉静得像两口深潭,映着雪光,深不见底。他的面容颇有些奇特,额头前突,下巴微翘,侧面看去,轮廓宛如一张拉满的弓,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坚毅和……狠厉。
年轻头目的目光在李承泽和帖木儿身上扫过,尤其在帖木儿那身华贵的皮裘上停留了一瞬。
“读书人?带着个蒙古崽子?”他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李承泽将帖木儿护在身后,强自镇定,拱了拱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在下李承泽,是……是这孩子的先生。我们只是随行,并非元廷官眷,还望好汉高抬贵手。”
“先生?”年轻头目重复了一句,目光再次落到李承泽脸上,那目光锐利,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内里,“俺们穷苦人,活不下去才造反。你们这些读书人,跟着蒙古贵人,吃香喝辣,日子过得挺美?”
这话像一根针,刺中了李承泽内心最痛处。他脸上一热,一股混杂着羞愧、屈辱和无奈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张了张嘴,想辩解自己不过是谋生,想说自己心中的苦闷与理想,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乱世飘萍,苟全性命而已。”
年轻头目不置可否,又看向吓得几乎要晕厥的帖木儿:“这崽子,是哪家的?”
李承泽沉默了一下,知道隐瞒无用,低声道:“是……新任达鲁花赤,彻里不花大人的公子。”
周围的红巾军士顿时一阵骚动,看向帖木儿的眼神立刻充满了仇恨。
“狗官的儿子!”
“宰了他,给死去的弟兄报仇!”
几名军士提着刀就要上前。
“慢着。”年轻头目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让那几名躁动的军士立刻停了下来。他盯着李承泽,缓缓问道:“李……先生,你说,这蒙古贵人的崽子,该不该杀?”
李承泽浑身一颤。他知道,这个问题,不仅关乎帖木儿的生死,更关乎他自己的立场,甚至是他一直信奉的那些道理,在这血与火的现实面前,是否还站得住脚。
他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面容黝黑的军士,他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源自最深重苦难的仇恨。他想起了路上冻毙的饿殍,想起了被元兵鞭挞的民夫,想起了父亲郁郁而终的背影。
圣贤书里说,“仁者爱人”,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这“幼”,包括眼前这蒙古贵胄的孩子吗?当他的父辈、他的族群,正以铁骑和屠刀践踏着亿万“幼”的生命时,这单一的“仁”,又该如何安放?
他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理智告诉他,此刻最“明智”的做法是撇清关系,甚至……但他看着帖木儿那惊恐无助的眼睛,终究狠不下心。
他抬起头,迎上那头目深潭般的目光,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孩子……是无辜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治国安邦,当行仁政,而非……滥杀。”
“仁政?”年轻头目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李先生,你口中的仁政,能让俺爹娘、大哥不被饿死吗?能让官府的税吏不抢走俺家最后一粒种粮吗?能让这路边的死人活过来吗?”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直直地烧灼着李承泽:“俺只知道,俺们的仁,是让跟着俺们造反的穷苦弟兄有饭吃!是让那些骑在俺们头上的蒙古老爷、色目老爷,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你说的那个仁,太高,太远,俺够不着,俺们千千万万快要饿死的百姓,都够不着!”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李承泽耳边炸响。没有引经据典,没有之乎者也,只有最赤裸、最残酷的现实诉求。他发现自己那些圣贤道理,在这朴素的、源于生存的呐喊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头目,这个或许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底层军汉,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这个人,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他判断是非的标准,与他所熟知的世界,截然不同。
年轻头目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瑟瑟发抖的帖木儿,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军士道:“把这崽子带上,和那几个俘虏关在一起。至于这位李先生……”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李承泽身上,“也一并带回去。”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头儿,这……”有军士不解。
年轻头目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冷意:“郭大帅刚占濠州,正要立足。杀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除了泄愤,有啥用?留着他,或许将来能和那跑了的达鲁花赤谈谈条件。”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再说了,咱们造反,是为了像蒙古人那样滥杀吗?”
那军士讷讷地退了下去。
两名红巾军士上前,粗鲁地将帖木儿从李承泽身边拉走,另一个人则推了李承泽一把:“走吧,读书人!”
李承泽被推得一个趔趄,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年轻头目。对方已经转过身,正指挥着手下清理战场,那厚背砍刀被他随意地扛在肩上,刀锋上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留下点点殷红。
风雪依旧,天地苍茫。
李承泽走在红巾军士中间,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冰冷而混乱。他活了下来,暂时。但他知道,他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世界。那个名叫朱重八的年轻头目(他刚才从其他军士的称呼中听到了这个名字),和他那番关于“仁政”的尖锐诘问,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开始剧烈地动摇着他过去二十年来所构建的认知高墙。
濠州城就在眼前,那里面,是另一个天下。
而“天命”,似乎真的不在庙堂,不在那仓皇逃窜的达鲁花赤身上,而是在这片风雪弥漫的、充满愤怒与生机的“在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