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每天干完活就往张奶奶家跑,连走路都学着狗蛋上学的样子,小步子迈得飞快,裤脚扫过路边的草叶,带起一串小土粒。
之前被娘踩断的铅笔,张奶奶用布条缠了缠,又递给我:“你看,缠上还能用,就像咱日子似的,有点小裂口,补补就还能往前走。”我把那支缠了布条的铅笔攥在手里,写字的时候格外小心,生怕再把它弄断——这是张奶奶帮我修的,比藏在砖缝里的纸还金贵。
那阵子张奶奶教我写“春”“夏”“秋”“冬”,说每个字里都藏着日子的模样。写“春”的时候,她指着院墙外冒头的草芽说:“你看,草芽从土里钻出来,就是春来了,字里的‘日’,就是晒得人暖乎乎的太阳。”
我趴在小桌上,跟着她一笔一画写,写累了就抬头看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是张奶奶从路边捡回来的,她说这东西皮实,不用怎么管也能活,跟咱一样。
有时候写得好,张奶奶会从布包里摸出块烤得干干的红薯干,掰一半给我,自己留一半,我们俩坐在小桌旁,慢慢嚼,红薯干的甜劲儿一丝丝渗出来,比糖还耐吃。
就是从捡回仙人掌没几天开始,张奶奶咳得勤了。
之前也咳,大多是早上起来咳两声,喝口热水就好了,可那回不一样,她坐在灶边烧火,咳起来身子都跟着抖,手攥着灶沿,指节都发白。
我蹲在旁边,往灶里添了根细柴,小声问:“张奶奶,你疼不疼呀?我娘说咳得厉害,就是肺里有火。”她缓了缓,喘着气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不疼,奶奶就是老了,身子骨不如从前利索,过两天就好。”
可她没好。
第二天我去的时候,她没像往常那样坐在小桌旁等我,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见她躺在里屋的小床上,盖着厚厚的旧被子。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她听见动静,慢慢睁开眼,声音哑哑的:“莱娣来了?今天先不写字,你帮奶奶倒碗水好不好?”
我赶紧点头,拿起桌边的搪瓷碗,去外屋的水缸里舀水——水有点凉,我想起娘平时喝热水,又端着碗去灶房,想烧点热水,平时干的活多了,所以我很快就烧好了水,去端给张奶奶。
那天她没教我写字,就靠在床边,看着我在地上用小石子画她教我的字。我写“馨”,写得歪歪扭扭,石子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响,她就轻声说:“横要平,竖要直,就像人站着,得端端正正的。”
我赶紧把石子挪了挪,想把笔画摆直,她看着,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之后几天,张奶奶的屋里开始来好多人。先是村东头的王婶,拎着个布包,进去就关上门,我趴在门缝里看,看见王婶坐在床边,跟张奶奶说着什么,张奶奶低着头,没怎么说话。
后来又来个穿蓝衣服的男人,长得高高的,说话声音很大,我听见他问“药吃了吗”“要不要去镇上”,张奶奶只摇头,说“不用,别麻烦”。
最怪的是,他们一来,张奶奶就不让我进门了。有天我刚走到门口,王婶正好出来,看见我,就蹲下来拉着我的手说:“莱娣,奶奶今天累,想歇着,你先回家,明天再来好不好?”
我往屋里看,看见张奶奶坐在床上,背对着门,没回头。我有点难过,捏着口袋里的红薯干——是昨天她塞给我的,我没舍得吃,想今天跟她分着吃,可现在只能点点头,慢慢往家走。
第二天我又去,门口站着那个穿蓝衣服的男人,他看见我,皱了皱眉,说:“小孩别在这儿捣乱,快回去。”我不敢说话,躲到墙根后面,想等他走了再进去。
可他没走,后来又来好几个人,有拿布的,有拿绳子的,进进出出,脚步声乱糟糟的。我蹲在墙根下,手里攥着那支缠了布条的铅笔,等了好久,太阳都快落山了,才看见他们抬着个东西出来——盖着块白布,长长的,像有人躺在里面。
我跑过去,想喊“张奶奶”,可王婶跑过来拦住我,把我抱在怀里,手捂住我的嘴。她身上有股肥皂的味道,不像张奶奶的味道——张奶奶身上总带着点柴火和纸墨的香。我挣了挣,看见他们抬着那个盖着白布的东西往村西头走,走得慢慢的,张奶奶的那个旧布包,挂在最前面那个人的胳膊上。
那天晚上我没吃饭,躲在床底下,摸出藏在砖缝里的纸和那支断铅笔。
纸上面写满了字,有“赵莱娣”,有“张奶奶”,还有“馨”和“笙”。我用铅笔在空白的地方画小桌子,画窗台上的仙人掌,画张奶奶笑着给我递红薯干的样子,可画着画着,眼泪就掉在纸上,把字晕开,黑乎乎的一片。
第二天一早,我又往张奶奶家跑。房门开着,里面空空的——小桌子还在,可上面的笔筒没了;窗台上的仙人掌也没了,只剩下个空花盆,盆底裂了道小缝。
我走到床边,看见枕头底下压着个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布,里面包着支新铅笔,笔杆是浅棕色的,没掉漆,比我那支断铅笔好看多了。
我把红布包好铅笔,揣在怀里,走到院墙外。
之前张奶奶指给我看的草芽,已经长得老高了,风一吹,晃来晃去。我蹲下来,用那支新铅笔在墙上写字,先写“张奶奶”,再写“馨”,再写“笙”,写得比以前直多了。
写累了,我就坐在墙根下,掏出那块红布包着的铅笔,摸了摸——笔杆滑滑的,暖暖的,像张奶奶以前握着我的手那样。
王婶后来问我,总往张奶奶家跑啥,那老房子空了,没人了。
我没说我在墙上写字,也没说枕头底下的新铅笔,就说:“我等张奶奶回来,她还没教我写‘盼头’呢。”
王婶骂我“傻孩子”,转身去喂猪了。
我知道我不傻,张奶奶肯定会回来的——说不定等墙上的字长到屋顶那么高,她就回来了,还会从布包里摸出红薯干,笑着说:“莱娣,你写的字,比春天的草芽还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