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水……”

沙哑几乎不似人声的音节，从喉咙最深处的血肉模糊中艰难挤出。

回应她的，却并非一捧救命的甘泉，而是一声淬了剧毒愉悦的轻笑。

地牢里阴冷而潮湿，经年累月腐烂的腥臭，混杂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气，如同无数只无形的触手，钻入沈苏晚的每一个毛孔，啃噬着她残存的意识。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躯干，只能像一截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腐肉，了无生气地瘫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任由黏滑的蛆虫在她早已失去知觉的残破身躯上，缓缓爬行。

一双绣着繁复五爪金龙的云纹缎靴，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眼前。

那明黄的丝线在昏暗的火光下，依旧刺目得令人作呕。

“晚晚，悔吗？”

新帝李景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仿佛三月的春风。

可此刻听在沈苏晚的耳中，却比这地牢深处的万年寒冰，更加刺骨，更加锥心。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双曾盛满脉脉温情的眼眸里，如今只剩下病态的迷恋与极致的征服快意。

“朕早就说过，这天下，连同朕，都将是你的。若你当初不那般固执，乖乖安分地做朕的皇后，沈家又何至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你，又何至于此？”

沈苏晚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那双早已被毒烟熏瞎、只剩下两个空洞血窟窿的眼眶，“看”向那个她曾倾心相付的男人。

悔？

她当然悔！

她悔自己眼盲心瞎，错信了这条口蜜腹剑、温润皮囊下藏着蛇蝎心肠的毒蛇！

悔自己愚不可及，倾尽了被誉为清流领袖的沈氏一族百年的声望与盘根错节的全部力量，助他从一众虎视眈眈的皇子中杀出重围，最终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宝座。

可结果呢？

他皇位坐稳的第一件事，便是忌惮沈家功高盖主，忌惮她沈苏晚的智谋与声望。

于是，一纸凭空捏造的谋逆诏书，一道冷酷无情的圣旨，便将她沈氏满门三百余口，尽数送上了断头台！

而她，这个曾被他捧在手心，于万千繁花下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京城第一才女，他口中那皎洁无瑕的“白月光”，则被他亲手下令，做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彘模样，扔进这暗无天日的地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地牢那扇由千年玄铁石铸造、坚不可摧的石门，竟被人用一股仿佛要毁天灭地的巨力，硬生生从外部撞开！

碎石飞溅，火光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来人那双因极致的疯狂与暴怒而猩红如血的眼。

那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新帝李景言都要忌惮三分的摄政王，秦宴屿。

他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被彻底激怒的绝境困兽，浑身浴血，疯了一般地冲了进来。

当他的目光扫过地牢，最终定格在地上那团不成形状、几乎无法辨认的血肉时，那张永远冰冷孤傲、仿佛万物不萦于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龟裂破碎的表情。

李景言脸色骤变，厉声喝道：“秦宴屿！你要造反吗？！”

秦宴屿却恍若未闻。

他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倒在地，完全不顾那满地的污秽与令人作呕的腥臭，用一双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将她那残破不堪的身躯轻轻轻轻抱进了怀里。

这个传闻中杀人如麻、令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男人，这个以一己之力搅动天下风云的铁血枭雄，此刻，却抱着她，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失去了唯一信仰的孩子。

“阿晚……阿晚……”

温热带着血腥味的泪，一滴一滴，砸落在沈苏晚早已干涸龟裂的脸上。

原来，是这样吗？

她这束自诩清冷高洁、不染半点尘埃的“白月光”，竟也是这从地狱深渊里爬出的恶鬼，心中唯一至死不渝的执念吗？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沈苏晚在无边的黑暗中想，若有来世，她再也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白月光了。

白月光，听起来高高在上，实则不过是任人观赏、随意采撷的无根浮萍。

与其扶持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让他功成名就后再将自己踩入泥泞……

不如……

亲手养大一条最疯、最狠、也最忠诚的狗。

*

猛地，沈苏晚睁开了双眼。

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一条濒死的鱼终于回到了水中。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地牢里令人作呕的腐臭与血腥，而是一种清雅悠远让她无比熟悉的檀香。

身下是柔软顺滑的云锦被，那细腻真实的触感，让她狂跳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僵硬地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一双纤细、白皙、骨节分明的素手，完整无缺地映入她的眼帘。

指甲圆润饱满，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再不是那双被生生拔去所有指甲、血肉模糊的断掌。

她重生了！

她真的重生了！

这个认知如同燎原的野火，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沸腾燃烧。

沈苏晚豁然坐起，甚至来不及穿上散落在床边的绣鞋，赤着双足，踉踉跄跄地扑到不远处的梳妆台前。

光可鉴人的铜镜里，清晰地映出一张十五岁少女的脸。

芙蓉面，杨柳眉，琼鼻樱唇，美得惊心动魄，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与矜贵。

只是，那双本该清澈如山间溪水、不染尘俗的杏眸里，此刻正翻涌着尸山血海般的刻骨仇恨与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

回到了沈家尚未在惨烈的夺嫡之争中，愚蠢地为太子李景言站队，一切悲剧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小姐，您醒了？”

贴身的侍女春桃端着一盆温水推门而入，见她赤着脚神情激动地站在地上，连忙放下水盆，快步上前取来一件素白外衫为她披上，担忧地问道：“可是又做了噩梦？您别怕，太子殿下已经派人传话来，说下午会亲自登门来看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