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的医院长廊,像一条被月光冻住的河。我蹲在病房门口,喉咙里还残着方才哭过的咸涩,像吞了一把碎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划得胸腔发疼。手机在掌心猝然震动,屏幕上的陌生号码像一尾黑鱼,在幽蓝的湖面跃出,溅起令我耳鸣的水花。
“请问……是黎清先生的家人吗?”
女人的声音隔着电流,细而锋利,像冰锥敲在耳膜,“他在‘天上人间’喝醉了,请您来接一下。”
那一瞬,我听见自己心脏猛地坠下去,砸在漆黑的井底,回声空洞。黎清——这个名字在我体内滚烫得像一枚烙铁,三年不曾有人提起,却一出口就灼穿我所有故作坚硬的壳。
我抹了把脸,指缝间沾满未干的泪与消毒水味,踉跄着起身。走廊尽头的安全灯像一颗将熄未熄的星,把我的影子拉得瘦长,仿佛一截被往事啃噬的鱼骨。
出租车穿过空荡的城区,窗外霓虹像被水稀释的颜料,一滩滩淌过玻璃。我攥着外套领口,指节发白,胸腔里却升起一股近乎羞耻的渴望——想马上看见他,又想永远别到。两种情绪撕扯,像钝锯来回割着一根脆弱的神经。
酒吧门口的红蓝灯牌在夜色里疯狂闪烁,像一颗失衡的心脏。我推门,热浪与鼓点扑面,酒精、香水、汗腥混作一股黏稠的潮,把我裹住。我在人影幢幢里一眼认出他——
那截突兀的孤峭背影,黑色短发像午夜折断的鸦羽,伏在吧台,左腕的红绳在彩灯下幽暗如血。三年前,我亲手把它系在他腕骨,说保他平安;三年后,它仍箍在那里,像一道不肯愈合的旧伤。
“黎清。”我唤他,声音被鼓点碾得七零八落。
他迟缓地抬头,眼尾飞着一层猩红,眸子里却燃着两簇幽暗的火。清酒味的信息素混了酒气,冷冽中带着发酵的酸,像雪地里打碎的酒坛。我伸手去扶,掌心贴上他肩膀那一刻,他整个人倏地绷直,像被雷电劈中的孤树,随即又颓然塌下。
“不用你管。”
四个字,轻而脆,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缝。我指尖蓦地发麻,指骨里渗出寒意。是啊,我凭什么管?三年前,在闻家冰冷的客厅,我被逼签下那份荒唐婚约时,就已失去了资格。
可我还是攥住他手腕,指腹压住那枚红绳,声音低得近乎哀求:“乖,跟我回家。”
他甩开我,力道大得让我踉跄,后背撞翻一只空杯,碎声清脆。酒液溅上裤脚,像一摊暗色泪迹。可下一瞬,他又伸手抓住我,掌心滚烫,骨节颤栗,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顺势扣住他指缝,像扣住三年里每一个无法呼吸的夜晚。
夜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霓虹剧烈摇晃。我扶他上车,车门阖上,像把喧嚣一刀斩断。车厢陡然安静,只剩他粗重的呼吸与我狂乱的心跳。路灯一盏盏掠过,月光 intermittently 洒在他脸上——肤色冷白,睫毛投下的阴影像蝶翼,在面颊扇动。我侧过脸,不敢多看,怕一凝视就会陷进旧梦。
小区门口的香樟把影子铺成漆黑的河,我扶他踩碎一地斑驳。电梯门合拢,镜面映出我们重叠的身影——他整个人靠在我肩上,酒气混着清酒香,像雪夜里的篝火,危险却温暖。我盯着数字跳动,喉咙发紧,忽然想起十九岁那年的冬天,他也是这样半醉,把我冰凉的手塞进他后颈,说:“星星,我烧得旺,给你取暖。”
“叮——”
电梯门开,他忽然抬手,指尖贴上我脸颊,掌心粗粝,带着薄茧。我僵住,泪痣下的神经突突直跳。他俯身,呼吸滚烫,唇几乎贴上我的,我却偏头躲开。那一刻,电梯的冷光像一把刀,把我们钉在咫尺天涯。
浴室内水声潺潺,雾气蒸腾。我背对门口,在衣柜深处翻找睡衣,指尖触到一格抽屉——里面躺着一只白色药盒,盖子半开,露出几张折起的纸。我本无意识抽出,却在展开的瞬间,血液全部退回心脏——
《人工流产知情同意书》。
签名栏里,孤零零写着:黎墨。日期在十天前。
纸张轻得像羽毛,却在我掌心里炸出惊雷。我盯着那行签字,眼前一阵发黑,耳畔嗡鸣。
浴室的开了,洗完澡的黎清也清醒了几分……
我疯了似的扯住他的衣领眼睛猩红的看着他,声音哽咽“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骗我……”
“什么?”黎清愣怔了一下随即想回起黎墨签的那张同意书,“手术室外黎墨对医生交代的事,同时也交代了自己不许说,让他以为孩子还在……”
夜愈深,风从阳台缝隙钻进来,吹得客厅窗帘鼓起,像一面无声的帆。我抬头望见窗外惨白的月,它悬在高空,冷而完整,像一枚缝补不好的旧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