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沼泽”

夜像一块被揉皱的墨布，把整座旧小区裹得密不透风。浴室门“咔哒”一声弹开，湿热雾气先一步逃出来，撞上走廊昏黄的感应灯，碎成一层抖动的光雾。我赤脚踩在冰凉地砖上，水珠顺着锁骨往下滑，像细小的冰棱，一路烫出颤栗——浴巾松垮围在腰际，我却在走出那一步时，忽然觉得冷。

卧室没开灯，只剩窗外霓虹的残影，在天花板投下斑驳的色块，像褪色的旧电影。许漓星背对我站在衣橱前，灰白的发梢沾着窗外细雨，像落了一层薄霜。他指间捏着一张薄纸，指节被月光削得透亮。那一瞬，我有种错觉：他整个人也被那张纸削得只剩轮廓，风一吹就会碎。

我喉咙发紧，掌心却渗出潮汗。清酒的信息素不受控地溢出，辛辣得连我自己都呛鼻。——那张纸，我明明塞在最底层抽屉，用一本旧《植物图鉴》压住的。

“星星……”

声音卡在喉咙，像被玻璃碴划破。他闻声回头，左眼角那颗泪痣被走廊灯照得猩红，像一粒将坠未坠的血珠。

“为什么……”他声音轻得像梨花瓣落在水面，却激起我胸腔里一阵钝痛，“不告诉我？”

纸张在他指尖抖出脆响，手术同意书五个粗黑大字，像五枚钉子，一颗一颗钉进我视网膜。我盯着那行小字——“孕9周，终止妊娠”——墨迹忽然扭曲，化作无数细小的钩子，扯得我五脏六腑都往下坠。

我伸手去碰他，指尖刚触到他腕上的红绳——他猛地后退，手肘撞在衣橱棱角，发出闷响。那一声像敲在我骨缝，疼得我呼吸都断了。

“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他声音终于崩裂，碎成尖利的冰碴，每一片都反着寒光。我看见他眼眶里蓄满的水，晃啊晃，却始终不肯坠落。那水映出我的影子——扭曲、狼狈、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我不是……”我听见自己嘶哑的挣扎，像把钝刀锯在锈铁上，“我没有……”

可解释太轻，压不住他眸底那片潮涌。我往前一步，他再退，背脊抵住窗棂，夜雨趁机扑进来，打湿他半边肩线。雨水顺着锁骨滑进衣领，像替他流泪。

“你走。”他垂下头，声音低到尘埃，“我不要听。”

那三个字像关上的铁门，把我隔在无尽走廊。我张着嘴，却再也挤不出一个音节。良久，我转身，门把在掌心硌出深痕，咔哒一声，轻得像世界碎裂的尾音。

走廊灯应声熄灭。我贴着门滑坐，地砖寒气瞬间爬上脊背。屋里传出极细的抽泣，一下，又一下，像钝针扎进耳膜，顺着血管爬进心脏，在里面搅成一团血肉模糊。

我抬头，天花板裂缝里嵌着一枚微小的蜘蛛，悬在丝上，晃成钟摆。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我把隔壁班掀他书桌的Alpha按在地上揍，自己指关节也裂了口子。他边给我涂紫药水边哭，睫毛湿成簇，却固执地吹气，怕我疼。那时我发誓，一辈子不让他掉泪。

如今，我隔着一道门板，听见他哭得喘不上气，却连推门的勇气都没有。烟盒在掌心捏得变形，我抽出一支，凑到唇边，却想起他闻不得烟味，会咳到胸口发红。手一抖，烟断成两截，烟丝洒在地上，像细碎的黑雪。

雨声渐大，敲在铁皮窗沿，像无数细小的质问。我把额头抵在膝盖，清酒信息素混着未燃的烟草味，在胸腔里发酵成酸涩的汁。那枚手术同意书上的日期，忽然在脑海亮成炽白的灯——十天后，他要去医院复查。而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找不到合适的发音。

风从门缝底下钻进来，掠过脚踝，像那年雪夜他把手塞进我后颈取暖时一样的凉。我闭上眼，听见遥远的风铃声——叮铃，叮铃——在记忆深处，一声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