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渝欢第三次核对完仓库的温湿度记录时，窗外的台风“山猫”正把梧桐树叶卷成绿色的漩涡。玻璃上的雨痕像被揉皱的透明丝带，把楼下便利店的灯牌晕成一片模糊的暖黄，这是她在“时光标本馆”工作的第三个台风季，也是她独居的第三年。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时，她正踮脚给顶层货架上的蝴蝶标本罩防尘布。屏幕上跳动着陌生号码，归属地是邻市——那个半年前她因为一场失败的策展，狼狈逃离的城市。
“喂，您好。”她的声音透过口罩，带着点标本馆特有的干燥气息。
电话那头是急促的雨声和男人低沉的嗓音，混着某种机械运转的嗡鸣：“请问是曹渝欢女士吗？我是林锡，受周教授委托，来取他寄存在这里的一箱手稿。”
曹渝欢的指尖顿在标本盒冰凉的玻璃面上。周教授是她大学时的导师，也是少数知道她躲在这座南方小城的人。只是台风红色预警已挂了两小时，市区主干道全被积水封了，他怎么会选这个时候派人来取东西？
“现在台风天，所有快递和物流都停了，你怎么过来的？”她问。
“开车。”男人的回答简洁得像块石头，“已经到馆门口了，但是卷闸门拉不起来，能麻烦开一下吗？”
曹渝欢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遮光帘一角。雨幕里果然停着辆黑色SUV，车灯在雨雾中切成两道昏黄的光带。驾驶座上的男人侧对着她，轮廓清晰得像被刀刻过，白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两颗扣子，湿发贴在额角，却半点不显狼狈，反而有种被雨水洗过的锐利感。
她犹豫了三秒。标本馆藏着太多人的秘密——有战火年代恋人的情书，有绝症患者最后的日记，还有她自己那些没勇气展出的策展草图。这里从不接待临时访客，可周教授的托付不能怠慢。
卷闸门缓缓升起时，带着铁锈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林锡已经站在雨里，手里举着把黑色雨伞，伞面大半倾斜着，护住臂弯里一个棕色的皮箱。他个子很高，站在门口时，几乎挡住了整片昏暗的天光。
“麻烦了。”他颔首，声音比电话里更沉，像浸了水的大提琴。
曹渝欢侧身让他进来，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手臂，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手。她才发现男人的衬衫后背全湿了，深色的水渍顺着肩胛骨的线条往下淌，却不见他有半点在意，只径直走向前台：“手稿在哪个储物柜？周教授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2015年的。”她下意识接话，话音刚落就愣住了。那是她考上研究生的年份，也是她第一次在周教授的课堂上，说自己想做“能留住时光的策展人”。这个密码，除了导师，她没告诉过任何人。
林锡输入密码时，指节分明的手在键盘上顿了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没多问。储物柜“咔嗒”一声弹开，里面果然放着个牛皮纸箱子，上面用红笔写着“林锡亲启”。
他弯腰去提箱子，后背的衬衫绷出流畅的肌肉线条。曹渝欢别开眼，转身去给咖啡机通电——这是标本馆的老规矩，接待访客要煮一壶哥伦比亚。可她刚按下开关，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轻响。
回头时，只见林锡正蹲在地上，捡散落在脚边的照片。那些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翘，上面是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正拿着镊子给蝴蝶标本展翅，眉眼间的温柔和专注，像极了某个她不愿想起的人。
“抱歉，箱子底破了。”林锡捡起最上面一张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画面里的人，“这是我父亲。”
曹渝欢手里的咖啡勺“当啷”一声掉在台面上。她看着照片，又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明白过来——周教授口中“早逝的得意门生”，那个留下满屋标本和未完成策展计划的林致远，原来是他的父亲。
空气里的咖啡香突然变得粘稠。林锡站起身，把照片一张张叠好放进皮箱，动作缓慢而郑重。他抬头时，目光正好撞上曹渝欢的，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仿佛早就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你。”他说，“我父亲的日记里，写过一个叫曹渝欢的女孩，说她是‘能让标本活过来的人’。”
窗外的台风还在呼啸，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曹渝欢站在原地，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记忆的深处翻涌上来——那些在大学标本室里度过的午后，林致远教她辨认蝶翼纹路的耐心，她拿着策展草图问他“这样行不行”时，他眼里的光。还有半年前，那场因为资金断裂而夭折的“时光标本展”，以及她仓皇逃离时，留在展馆里的、未完成的手稿。
林锡已经收拾好箱子，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说话时气息落在她的发顶：“周教授说，你手里有我父亲最后一个策展计划的后半部分。”
曹渝欢攥紧了衣角。那部分计划藏在她书桌的抽屉最底层，她以为自己会永远把它锁起来，就像锁住那些失败的过往和不敢言说的心动。可现在，计划的主人的儿子就站在她面前，眼神坦诚得让她无法回避。
咖啡机“叮”地响了一声，提示咖啡煮好了。曹渝欢深吸一口气，转身去倒咖啡，杯沿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台风天走不了，楼上有客房。等雨小了，我拿给你。”
林锡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狂风摇晃的梧桐树。雨幕里，他的身影挺拔如松。曹渝欢把咖啡杯放在他面前，听见他轻声说：“我父亲生前说，好的标本不是静止的死亡，是时光的另一种活法。我想完成他的展。”
她抬头看向他，正好看见他眼里映着的、便利店的暖黄灯光。那一刻，曹渝欢突然觉得，或许这场台风带来的不只是意外访客，还有一个让时光重新流动的机会——无论是林致远未完成的遗憾，还是她自己不敢面对的过去。
杯子里的咖啡冒着热气，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林锡拿起杯子，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转头对她笑了笑。那是他进来后第一次笑，像破开乌云的阳光，驱散了空气中的沉重。
“那就麻烦你了，曹渝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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