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熠星

产房的灯光白得像被漂白剂浸泡过的棉絮，刺得人眼睛发疼。我死死攥着蒲熠星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掌心的皮肉里。一波又一波的宫缩像失控的潮水，从腹部深处翻涌而出，顺着四肢百骸蔓延，每一次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将我的意识反复冲刷。耳边，胎心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像秒针在倒计时，护士温柔的指导声混在其中：“吸气时慢慢鼓腹，呼气时收紧核心，跟着节奏来，很快就好了。”

“晞晞，看着我，跟着我呼吸。”蒲熠星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却出奇地镇定，像投入湍流里的一块磐石。可我瞥到他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顺着鬓角滑落，砸在白色的病号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比我更紧张，只是在硬撑着给我底气。

我努力跟着他的节奏，吸气、呼气，胸腔随着呼吸起伏，试图将痛感压下去。目光越过他紧锁的眉头、紧抿的嘴唇，落在窗外。天还没亮，凌晨四点的城市裹在浓黑的夜色里，只有零星几盏灯火亮着，像被人随手撒在人间的碎星，微弱却执着。

“我想看星星。”宫缩的间隙里，我咬着牙挤出这句话，声音因为疼痛而发颤。在这样狼狈又艰难的时刻，只有记忆里那些璀璨的星空，能让我稍微安定些。

蒲熠星愣了半秒，随即读懂了我眼里的渴望。他轻轻松开我的手，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我是易碎的玻璃。走到窗边时，他特意放慢脚步，生怕带动气流让我不适，然后伸手拉开厚重的窗帘。城市的光污染像一层薄雾，把夜空蒙得灰蒙蒙的，可产房在二十楼的高度，避开了大部分低空的杂光，几颗星星仍倔强地在黎明前的墨色里闪烁，像被打磨过的碎钻。

“你看，北斗七星很亮，”他快步回到我身边，重新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还有北极星，在北边的天空，一如既往地定在那里，从来没动过。”

话音刚落，又一阵更猛烈的宫缩袭来，我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蒲熠星的手。恍惚间，记忆里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转：冰岛荒原上舞动的极光，绿色的光带在夜空里舒展，我们裹着同一件厚外套，哈出的白气混在一起；大学图书馆的雨夜，我们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写剧本，我看天文书，窗外的雨声和翻书声混在一起；废弃天文台的那个夜晚，他用天文望远镜指给我看猎户座，说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些画面像温暖的潮水，裹住了尖锐的痛感。

“看到头了！产妇再用力一次，宝宝很快就出来了！”医生的声音带着鼓励，打破了短暂的恍惚。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腹部，跟着医生的指令用力。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星光都顺着窗户涌进来，汇聚在产房里，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疼痛，都有了意义。

下一秒，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黎明的寂静，像小铃铛一样清脆，瞬间驱散了产房里的紧张。

“是个女孩，”护士把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婴儿轻轻放在我胸前，柔软的小身体贴着我的皮肤，带着温热的气息，“体重六斤八两，各项指标都正常，很健康。”

她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像刚成熟的桃子，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只露出一条细缝，却已经有力气挥舞着小拳头，手指纤细得像嫩藕。我抬起有些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颊，泪水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她的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蒲熠星俯身，先是在我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再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宝宝的额头。他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温热的，混着我的泪水一起滑落。

“她真美，”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目光落在宝宝脸上，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像你，眼睛和你一样亮。”

之前怀孕的时候，我们列了一长串名字，从古典的诗词到现代的清新词汇，讨论了好几个月，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这一刻，看着怀里这个皱巴巴的小生命，之前所有的备选都显得不够贴切，仿佛那些名字都配不上她。

“晓星，”我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刚生产完的虚弱，“就叫蒲晓星吧。”破晓时分的星星，连接着黑夜与白昼，是黑暗里的希望，也是新生的开始。

蒲熠星重复着这个名字，“蒲晓星……晓星”，眼里闪着泪光，嘴角却慢慢扬起来，“完美，这个名字就是她的。”

护士抱着晓星去做清洁和身体检查时，蒲熠星才猛然想起要给两边的父母报喜。他手忙脚乱地摸口袋，想找自己的手机，翻了半天却懊恼地皱眉：“昨晚一直在医院守着，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

“用我的吧，”我虚弱地笑了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包，“在我包里的侧兜，应该还有电。”

他快步走过去，从包里翻出手机，按亮屏幕时却愣住了。屏保是去年在冰岛拍的极光照片，绿色的光带在墨色的夜空里蜿蜒，我们的影子在照片右下角，紧紧靠在一起。而屏幕上方的日期显示，今天恰好是我们去冰岛看极光的两周年纪念日。

“记得吗？两年前的今天，我们在冰岛……”他的声音变得格外轻柔，目光落在屏保上，像是在回忆当时的画面。

“极光下的承诺。”我接过他的话，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一样暖。那天晚上，极光最盛的时候，他抱着我，说要和我一起看遍全世界的星空，要一起组建一个家。

命运真是奇妙，居然让我们的女儿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降临，像是给两年前的承诺，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晓星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节奏。以前，蒲熠星为了赶电影剧本，常常熬夜剪片到凌晨两三点，客厅的灯总要亮到后半夜；我写天文科普书稿时，能一整天坐在书桌前，连吃饭都要别人提醒。可现在，蒲熠星每天晚上九点就准时上床，说是要“陪晓星调整作息”，其实是怕自己熬夜的动静吵醒宝宝；我则学会了单手做一切事情——单手冲奶粉、单手换尿布、单手打字，甚至能单手抱着晓星，另一只手煮面条。

我们家的客厅再也不是以前简洁的样子，变成了婴儿用品的海洋：婴儿床放在客厅中央，旁边堆着成箱的尿不湿和湿巾，沙发上搭着洗干净的婴儿衣物，茶几上摆着奶瓶和温奶器。就连阳台上那个我和蒲熠星一起买的天文望远镜，旁边也多了一辆粉色的婴儿车，常常能看到晓星躺在里面，睁着眼睛看天上的云。

最艰难的是夜晚。晓星是个精力旺盛的宝宝，每晚要醒三四次，要么是饿了，要么是尿湿了，要么就是单纯想找人陪。我们轮流照顾她，常常是一个人抱着她在客厅踱步哄睡，另一个人就靠在沙发上打盹，眼睛都睁不开，却还要强撑着听动静，生怕宝宝哭了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