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是刚才磕在供桌上磕坏了,否则怎么会听到仙尊用讨论天道法则般的严肃口吻,指控他“偷猫”?
他看着那条递到鼻尖前的小鱼干,廉价香料的咸腥味直冲脑门。油纸边缘还有点破损,露出里面焦黄干瘪的鱼尾巴——这玩意儿,连坊市里最潦倒的散修养的猫,怕是都要嫌弃地扒拉两下。
可捏着它的,是凌清玄。是刚刚气息外放就差点把他震死、一个眼神就让他神魂冻结的玄天仙尊。
林牧的视线艰难地从小鱼干上挪开,一点点上移,对上那双深不见底、寒意凛然的眸子。仙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般俯瞰众生、漠然无情的模样,仿佛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条寒碜的小鱼干,而是一道能定人生死的仙谕。
“前……前辈……”林牧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仙尊……您,您是不是……还没完全好利索?”他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晚辈……晚辈听不懂您说什么猫……您,您记错了,一定是记错了!”
他试图暗示,拼命暗示:您老快醒醒!您是仙尊!不是猫!那一个多月是意外!是黑历史!咱们都忘了它,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凌清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林牧的否认感到不悦。他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将小鱼干又往前递了半分,几乎要碰到林牧的嘴唇。
“本座的猫,”他重复,语气平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在你这里,不见了。”
林牧:“……”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逻辑是打结了吗?还是天雷真的把仙尊的脑子劈出了什么不可逆的毛病?他自己就是那只猫啊!他现在恢复了,猫不就等于“不见”了吗?这让他怎么“还”?
难道要他现场表演个大变活猫?还是指着仙尊的鼻子说“你就是那只猫”?
他不敢。他怕话一出口,自己立刻就会变成一撮飞灰。
“仙尊明鉴!”林牧噗通一声跪下了,也顾不上地上的灰尘,“晚辈……晚辈真的不知道您的猫在哪里!晚辈从未见过什么猫!那一个多月……不,晚辈是说,晚辈之前是救了一位前辈,但那位前辈他……他伤势一好就离开了!真的!”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头顶上方,是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得林牧脊背弯曲,冷汗浸湿了粗布衣衫。他能感觉到仙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审视,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窥他灵魂深处每一个试图隐瞒的念头。
完了,完了……他死定了……
就在林牧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时,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错觉的……
“咕——”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仙尊的腹部。
林牧猛地一僵,伏在地上的身体僵住了。
紧接着,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条固执地伸在他面前的小鱼干,被收了回去。
然后,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忍不住,极其缓慢地、偷偷抬起一点视线。
只见凌清玄仙尊,面不改色地、动作甚至称得上优雅地,撕开了小鱼干的油纸包装,然后用两根修长如玉、本该捻动乾坤、执掌法则的手指,拈起了那条干瘪的小鱼干。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林牧直勾勾(虽然只敢用余光)的视线,将小鱼干送到了自己唇边,张开嘴,极小口地、近乎文雅地咬下了一点。
“咔嚓。”细微的脆响在寂静的山神庙里格外清晰。
林牧的瞳孔地震了。
他看着那位威震三界的仙尊,就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了那条廉价的小鱼干。动作间,甚至还带着一丝……属于猫科动物的、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专注。
吃完后,他还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沾着些许油光的指尖。
做完这个动作,凌清玄似乎自己也顿了一下,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刚刚被舔过的手指,冰封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困惑的神情。但那神情一闪而逝,快得让林牧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还跪在地上的林牧,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但细听之下,似乎少了些许最初的绝对威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固执?
“它喜欢吃这个。”仙尊陈述,仿佛在宣读一条天地至理,“你喂过。”
林牧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明白了。
仙尊的记忆是恢复了,实力也恢复了,但那一个多月作为“猫”的本能、习性、甚至……口味,似乎并没有完全褪去!它们就像是被强行压制在冰层下的暗流,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就会悄无声息地冒出头来。
比如,在闻到烤鸡香味的时候。
比如,在感到饥饿的时候。
比如,在认定了一个“饲养员”之后。
凌清玄可能理智上知道自己是谁,知道那一个多月是异常状态,但他无法彻底摆脱那段经历刻入身体本能的印记。所以他会找到林牧,所以他会拿着小鱼干,所以他会理直气壮地指控林牧“偷走了猫”。
因为在他潜意识的某个角落,那只“猫”依然存在,并且,认定了林牧。
这比单纯的失忆或者恢复记忆,要可怕得多!这意味着,这位仙尊大人,他……他精分啊!
林牧瘫坐在地上,看着凌清玄吃完小鱼干后,依旧用那双清冷无波的眸子注视着他,仿佛在等待他交出那只根本不存在的“猫”,或者……承担起喂养的责任。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怕是跑不掉了。
那……他现在是该去买烤鸡,还是去买小鱼干?
或者,两者都买一点?林牧瘫坐在冰冷的尘埃里,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荒诞至极的问题在疯狂盘旋:买烤鸡,还是小鱼干?
他看着凌清玄。仙尊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玄色仙袍纤尘不染,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的清冷仙辉。可就是这个人,刚刚面不改色地吃掉了一条廉价小鱼干,甚至还……舔了手指。
那细微的“咔嚓”声,那自然流露的舔舐动作,像两根烧红的针,扎破了林牧最后一点侥幸心理。这不是记忆恢没恢复的问题,这是……习性残留?本能难除?
“仙……仙尊……”林牧的声音发飘,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软,“您……您饿了吗?晚辈……晚辈身上还有一点干粮……”他手忙脚乱地去解自己的包袱,抖抖索索地拿出一个硬邦邦的、能当石头用的粗面饼。
凌清玄的视线落在那粗面饼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漠然移开,重新定格在林牧脸上。那眼神分明在说:此等凡物,也配入吾之口?
林牧拿着饼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来。是了,仙尊就算残留了点猫的胃口,挑剔的毛病看来是半点没改。他记得清楚,当初自己拿出灵米饭团时,这位“猫”前辈也是这般嫌弃的表情,直到闻到烤鸡的香味才肯屈尊降贵。
“那……那晚辈去给您找点……别的吃的?”林牧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他不敢提“烤鸡”或“小鱼干”这两个词,生怕触动了仙尊哪根敏感的神经,让他想起自己“被当猫养”的“屈辱”历史,然后恼羞成怒,一巴掌拍死自己。
凌清玄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目光没有催促,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任何明确的情绪,但林牧就是感觉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身上,让他动弹不得。他抬起的脚,愣是没敢往外迈。
“仙尊……您……您不拦着我?”林牧硬着头皮问。
“本座为何要拦你?”凌清玄终于开口,声音平铺直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你自去寻便是。”
林牧眨眨眼,有点懵。这不按常理出牌啊?他都做好被武力禁锢或者下个禁制的准备了。
“那……晚辈这就去?”他指了指庙门的方向,脚步一点点往外挪。
凌清玄依旧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动一下,只是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随着林牧的移动而微微转动。
林牧挪到庙门口,深吸一口气,猛地窜了出去!他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仅存的灵力灌注双腿,朝着远离山神庙的方向发足狂奔!
跑!必须跑!仙尊状态不对,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不敢回头,耳朵却竖得老高,警惕着身后可能袭来的仙法或是威压。
然而,什么都没有。
风声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枯树飞快倒退。他跑出了山坳,跑上了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一直跑出数里地,身后依旧寂静无声。
难道……仙尊真的放过他了?刚才那一切,只是他记忆混乱下的无心之举?
林牧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速度也慢了下来,扶着路边一棵老树喘息。劫后余生的喜悦刚刚冒出一点芽尖……
下一刻,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侧不远处,一株枯树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玄色的身影。
凌清玄随意地坐在那根歪斜的树枝上,一条腿曲起,手肘搭在膝上,姿态甚至有几分闲适。他正微微仰头,望着天际流云,仿佛只是偶然在此驻足赏景。察觉到林牧惊恐的目光,他垂下眼眸,视线淡淡扫过来。
“寻到了?”他问。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林牧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
他明白了。仙尊不是不拦他,是根本没必要拦。在他这等存在面前,自己这点微末的修为和速度,与蜗牛爬行有何区别?他所谓的“逃跑”,在对方眼里,恐怕只是一场无聊的、慢放的动作戏。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次将他淹没。
“还……还没……”林牧的声音带着哭腔,“晚辈……晚辈这就继续去找……”
他不敢再有任何侥幸,耷拉着脑袋,像只被抽了骨头的瘸皮狗,有气无力地朝着附近依稀能看到的、可能有凡人聚集的村落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没再试图奔跑。
他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始终不近不远地缀在他身后。
林牧找到的村落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看起来颇为贫瘠。他在村口唯一一家看起来像是卖杂货的破旧铺子里,踌躇了半晌。
买烤鸡?味道太大,太显眼,而且……他偷偷回头,瞥见村口老槐树下,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负手而立的玄色身影,心里一哆嗦。
仙尊虽然跟着他,但显然不想引起凡人注意(或者只是单纯不屑),气息收敛得如同普通人,只是那通身的气度实在难以完全掩盖,已有几个村民在远处指指点点了。
买烤鸡,岂不是坐实了“仙尊爱吃凡俗烤鸡”这件事?他怕仙尊事后回想起来,会觉得面子挂不住,找他算账。
买小鱼干?刚刚仙尊已经吃过了,而且看起来……呃,接受度还行?就是有点掉价。
最终,林牧权衡再三,买了两条小鱼干,又买了两个看起来最新鲜、油光最足的肉馅烧饼,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做贼似的溜出了村子。
回到村口,凌清玄还站在那里,目光落在远处的田埂上,似乎对凡间的耕作景象有片刻的出神。
林磨蹭着走过去,双手将油纸包奉上,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表情:“仙尊,村……村里只有这些了……您……您将就一下?”
凌清玄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油纸包上,没动。
林牧心里打鼓,这是不满意?
过了几息,就在林牧手臂都快举酸了的时候,凌清玄才伸出手,接过了油纸包。他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就站在槐树下,慢条斯理地拆开了包装。
他先拿起一个肉烧饼,看了看,然后低头,小小地咬了一口。
林牧紧张地看着他的反应。
仙尊咀嚼的动作很慢,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看不出喜怒。但林牧敏锐地注意到,他吞咽之后,并没有立刻去吃第二口,而是将烧饼拿开了一些,目光落在了那两条小鱼干上。
他拈起一条小鱼干,重复了之前在山神庙里的动作——侧过头,避开林牧过于直接的注视(尽管林牧已经极力低下脑袋),小口而文雅地咬了下去。
“咔嚓。”
这一次,林牧看得更清楚了。仙尊吃小鱼干的速度,明显比吃烧饼要快上一点点,而且,吃完一条后,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味,然后,很自然地伸手去拿了第二条。
林牧:“……” 实锤了,仙尊的潜意识里,小鱼干的优先级高于肉烧饼。
两条小鱼干下肚,凌清玄这才重新拿起那个只咬了一口的肉烧饼,慢吞吞地继续吃。直到把整个烧饼吃完,他看也没看剩下的那个烧饼,用一方不知什么材质、散发着淡淡冷香的雪白帕子,仔细擦了擦手。
然后,他将剩下的那个烧饼和包食物的油纸,一起递还给林牧。
“处理掉。”他吩咐道,语气理所当然。
林牧愣愣地接过来,看着手里那个被仙尊“嫌弃”的烧饼,又看看眼前这位吃完小鱼干后、气息似乎都缓和了一丝丝(可能是他的错觉)的仙尊,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这哪里是威震三界的仙尊?这分明就是一只……被好心路人投喂后,还挑食不肯吃完、把剩饭甩给两脚兽处理的……傲娇猫主子!
而他林牧,就是那个倒霉的、被迫上岗的、随时可能因为伺候不周而被喵喵拳(仙尊版)拍成灰的……临时饲养员。
他看着凌清玄那张恢复冰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脸,欲哭无泪。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