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荒丘,风声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许多,不敢打扰这诡异的一幕。
林牧僵立如石,肩头承载着仙尊那看似随意、实则重逾山岳的倚靠。他能清晰地闻到凌清玄发间极淡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香,与他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荒谬感格格不入。
“他们……很吵。”
这三个字还在他耳边回荡。他毫不怀疑,如果刚才那三个劫匪只是路过,哪怕弄出再大的动静,只要没主动招惹,仙尊大概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但偏偏,他们不仅招惹了,还用污言秽语冒犯了仙尊(虽然仙尊本人可能并不在意这种层面的冒犯),更关键的是,他们试图伤害他林牧——这个被仙尊潜意识里划归到“所有物”或者“饲养员”范畴内的存在。
于是,虫豸从“可无视”变成了“需清除”。
而清除掉吵嚷的虫豸后,受到惊吓(?)的“猫”,则需要回到信任的“饲养员”身边寻求安抚。
林牧脑子里乱糟糟地闪过这些念头,身体却依旧不敢动弹分毫。他甚至能感觉到凌清玄抵在他肩头的额头,那微凉的触感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这位抬手间便能令金丹元婴修士也灰飞烟灭的仙尊,此刻竟像是在……后怕?
不,或许不是后怕。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反噬。那极致冰冷、漠视生命的杀意,与此刻寻求接触和安抚的依赖,如同光与影,在他体内矛盾地共存着。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炷香,凌清玄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抬起了头。
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冰封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将额头抵在别人肩上寻求慰藉的人不是他。他甚至没有看林牧一眼,只是理了理自己丝毫未乱的衣袍,目光投向漆黑的远方,淡淡道:“此地污秽,不宜久留。”
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牧暗暗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肩头那一小块地方空落落的,有点不习惯。他连忙点头哈腰:“是,是,仙尊说得是,我们这就走。”
他不敢问去哪儿,只是默默跟在凌清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这一次,仙尊没有再用那种“遛弯”似的速度,而是稍微加快了些步伐,似乎真想尽快离开这片刚刚发生过湮灭的地方。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林牧熟练地捡来干柴,升起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凌清玄轮廓分明的侧脸,他闭目盘坐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气息沉静,仿佛已经入定。
林牧不敢打扰,自己缩在火堆另一侧,抱着膝盖,看着火焰发呆。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身边这位“精分”仙尊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乱如麻。
他偷偷瞄了一眼凌清玄。仙尊的坐姿无可挑剔,如同玉雕,周身有淡淡的灵光自行流转,隔绝了尘嚣与寒意。但林牧却莫名觉得,此刻的仙尊,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有裂痕的、脆弱的存在。
那裂痕,源于那一个月的记忆,源于那些无法彻底剥离的本能。
“喵……”
一声极轻微、带着点沙哑的猫叫,突兀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林牧猛地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以为是这荒山野岭真的有野猫。
然而,周围空空如也。
他的目光,最终僵直地、一点点地,转向了篝火对面,那个闭目打坐的身影。
凌清玄依旧保持着入定的姿态,眉宇间一片宁和(或者说冰冷)。仿佛刚才那声猫叫,只是林牧高度紧张下产生的幻听。
但林牧知道,不是。
那声音……分明就是从仙尊那个方向传来的!虽然极其轻微,带着刚睡醒般的迷糊和沙哑,但他绝不会听错!
林牧的呼吸屏住了,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凌清玄,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没有。仙尊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可是,就在林牧以为真是自己幻听,准备移开视线时——
他看见,凌清玄那自然垂放在膝上的、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勾动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短暂得如同错觉。
就像一只沉睡的猫,在梦里,尾巴尖无意识地轻轻一甩。
“轰——!”
林牧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幻听!也不是错觉!
仙尊他……他不仅在受到刺激后会表现出猫的依赖行为,甚至在无意识的、放松的状态下,会发出猫叫!会做出猫的动作!
这“病情”……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入骨髓!
林牧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知道了太多,看到了太多。这些细节,任何一条传出去,都足以让三界震动,让玄天仙尊威严扫地,而他自己,绝对会被灭口一万次!
他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篝火噼啪作响,夜色浓稠如墨。
岩石凹陷处,一个炼气小修士在无声地崩溃,一位仙尊在无意识地学猫叫。
这修真界,真是……太他妈魔幻了。
林牧在极度的精神煎熬和体力消耗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院,那只漂亮又挑剔的“大猫”蹭着他的手心,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咕噜声,阳光暖洋洋的……
然后画面一转,是仙尊冰冷无情的眸子,和那独眼劫匪灰飞烟灭的场景……
他猛地惊醒,天光已然微亮。
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他下意识地朝对面看去——
凌清玄依旧盘坐在那里,姿势与他入睡前别无二致,仿佛一尊亘古存在的玉像。晨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神圣而不可侵犯。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澈,所有的迷茫、依赖、乃至那一声细微的猫叫,都仿佛只是林牧的一场荒诞梦境。
他站起身,拂了拂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目光落在刚刚醒来、还带着惺忪睡眼的林牧身上。
“走吧。”
声音淡漠,不容置疑。
林牧看着他那完美无瑕、冷硬如冰的侧脸,又想起昨夜那声几不可闻的“喵”和那勾动的指尖,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他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习惯性地问道:“仙尊,您……早膳想用点什么?前面似乎有个小镇……”
凌清玄脚步未停,只有平淡的声音随风传来:
“鱼干即可。”林牧跟在凌清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小镇轮廓走去。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沾湿了他的裤脚,带来一丝凉意,却远不及他心头那份冰火交织的混乱。
“鱼干即可。”
仙尊那平淡无波的四个字还在他耳边回响。如此理所当然,如此……日常。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寻常的主仆,或者结伴而行的友人,正在讨论一顿再普通不过的早餐。
可林牧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昨夜那声细微到几乎湮灭在风里的猫叫,是那无意识勾动的指尖,是那冰冷杀意与依赖蹭蹭之间荒谬的转换。
他偷偷抬眼,觑着前方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玄色仙袍在晨雾中纹丝不动,步伐稳定,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然气息。任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一位修为深不可测、心性坚如磐石的前辈高人。
只有林牧知道,这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藏着怎样一只时而挑剔、时而炸毛、时而需要顺毛、甚至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喵”出声的……猫魂。
这认知让他走路都同手同脚起来。
小镇渐近,人声开始嘈杂。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凡俗的烟火气。
凌清玄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林牧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几日的“贴身伺候”,让他对仙尊一些细微的反应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他注意到,仙尊那总是平视前方、仿佛万物不入眼的视线,微微向下偏移了几分,落在了街角一个热气腾腾的早点摊上。
那摊子卖的……是刚出锅的、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和香气四溢的豆浆。
林牧心里咯噔一下。仙尊对凡俗食物,向来只对烤鸡和小鱼干表现出明确的兴趣,对其他东西多是浅尝辄止甚至直接无视。这油条豆浆……
他正琢磨着,却见凌清玄已经收回了目光,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无意。
但林牧鬼使神差地,脚步慢了下来,落在了后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走到那早点摊前,摸出几枚铜钱。
“老板,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打包。”他低声道,心脏莫名有些加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出于一种“饲养员”的职业病,或许是……想验证什么。
他将用油纸包好的油条和一小陶罐豆浆小心地揣进怀里,快步追上了已经走出十几丈远的凌清玄。
仙尊没有回头,也没有询问他为何落后。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了喧闹的集市,直到走到镇外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凌清玄才停下脚步,选了一块光滑的溪石坐下,目光投向潺潺流水,一副准备在此稍作休憩的模样。
林磨蹭着走过去,从怀里掏出还温热的油条和豆浆,双手递过去,声音有些发紧:“仙尊,路过看到……想着您或许……可以换换口味……”
他不敢说“我看您好像多看了一眼”,只能含糊其辞。
凌清玄转过头,视线落在油纸包和陶罐上,沉默着。
林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举在半空,收回来不是,继续举着也不是。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试图用凡俗的油条豆浆来“讨好”仙尊。
就在他手臂开始发酸,准备讪讪收回时,凌清玄伸出了手。
他先接过了那陶罐豆浆,揭开盖子,里面是乳白色的浆液,散发着淡淡的豆香。他低头看了看,然后,做了一个让林牧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动作——
他微微低下头,凑近罐口,不是用手端起来喝,而是就着捧着的姿势,伸出舌尖,极快、极轻地,舔了一下那温热的豆浆表面。
动作自然无比,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试探水源般的谨慎与好奇。
舔完之后,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品味。然后,他才像是确认了安全性与口味一般,用手托起陶罐,小口地喝了起来。喝了几口,他放下豆浆,又拿起一根油条,低头咬了一口。
“咔嚓。”酥脆的声响。
他咀嚼得很慢,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但林牧却诡异地觉得,仙尊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似乎……融化了一丝丝?
他安静地吃完了一根油条,喝完了那罐豆浆,然后将油纸和空罐递给林牧。
“尚可。”
他给出了两个字的评价,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但林牧看着被他舔过一口的豆浆罐沿,再看看他那张依旧冷峻的侧脸,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仙尊他……并非对所有的凡俗食物都无动于衷。他只是挑剔,并且,不善于主动表达。他像一只高傲的猫,即使对某样东西产生了兴趣,也只会用最隐晦的方式瞥上一眼,然后等着细心(且胆大包天)的“饲养员”自己去领悟、去奉上。
而他刚刚,不仅领悟了,还奉上了,并且……似乎,奉对了?
林牧默默处理掉垃圾,重新站到凌清玄身后。他看着仙尊静坐溪边的背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墨发和肩头跳跃,那身玄色仙袍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不可亲近。
一个荒谬的、大胆的念头,如同初春的嫩芽,悄悄顶开了他心头的冻土。
或许……这位精分的仙尊,也并非全然无法沟通?
或许……他可以用“猫”的方式,来和这位“人”的仙尊……相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林牧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赶紧甩甩头,把这大不敬的想法压下去。
但那颗种子,已经埋下了。
凌清玄望着溪水,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他自己那双深邃却隐含一丝茫然的眸子。他感觉到身后那小修士似乎安静得有些异常,但他并未在意。
他只是觉得,今日的晨光,似乎比往日……要暖和那么一点点。
至于原因,他懒得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