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天的光晕恒久地亮着,不分昼夜。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呼吸与心跳,成为丈量孤寂的标尺。
林牧盘膝坐在石桌旁,背脊挺得笔直,是他能做出的最接近“守护”的姿态。体内筑基圆满的灵力自行周天运转,九色道台在丹田散发着温润而稳固的光。力量仍在,可心却空了一块。
仙尊离去时留下的那四个字——“守好此地”——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了这方院落里。他不敢深眠,不敢长时间入定,神识如同最纤细的蛛网,时刻铺陈开来,感知着院落里最微末的动静。
碧玉茶树依旧苍翠,叶片偶尔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玉响,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放大,每一次都让林牧的心跳漏掉半拍。古井的水面平滑如镜,映不出天空,只有他自己那张日益沉默的脸。竹门紧闭,门后是更深沉的、他无权也无胆窥探的寂静。
他成了这方天地的唯一活物。不,或许连“活物”都算不上,更像是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执行着“守护”这条唯一的指令。
偶尔,他会站起身,在院落里缓步行走,脚步轻得不敢惊扰一片落叶。他检查那些被仙尊重新加固过的禁制,银色的符文在虚空中若隐若现,流转着冰冷而强大的道韵,让他感到安心,又感到自身的无比渺小。这些禁制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一座无比华丽的囚笼,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试着去感受那枚银丝铃铛,它依旧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冰凉,死寂,再无半分波动。仙尊没有留下任何后手,没有传讯符,没有神念印记,只有这枚仿佛失去作用的铃铛,和他肩上这莫名其妙的千斤重担。
孤独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他。他开始回想,回想那个在小院里赖着他不放的“猫”前辈,回想峡谷边那带着不悦的回护,回想冰焰天坑前那绝对的力量,也想清虚天外那随手拂去魔识的漠然。
仙尊的形象在他心中越发模糊,也越发庞大。他像一团凝聚了无尽力量与矛盾的迷雾,偶尔泄露出的一丝气息,便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与道途。
而现在,这团迷雾散去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落,和一个无所适从的他。
“守好此地。”
究竟要守什么?防止外人闯入?这清虚天,这重重禁制,又有谁能闯进来?防止院内事物损坏?这茶树,这古井,这竹屋,看似寻常,恐怕比他的性命都要坚固。
或许,仙尊要他守的,根本就不是这方院落。
而是某种……状态?或者说,是仙尊离去后,必须维持的某种“平静”?
这个念头让林牧悚然一惊。他猛地看向那株碧玉茶树,看向那口古井,看向那扇竹门。难道这些东西,与仙尊的存在状态息息相关?
他不敢再想下去。有些界限,不是他能够,也不是他应该触碰的。
日子就在这种极致的安静与内心的波涛汹涌中,一天天过去。
林牧不再试图去理解,他只是守着。像个最忠实的哨兵,守着这片失去了主人的领地。他的眼神渐渐褪去了最初的茫然,沉淀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定。他开始学着像仙尊那样,长时间地静坐,望着虚空,虽然他的虚空里空无一物,只有漫无边际的等待。
有时,他会无意识地模仿仙尊的习惯,走到古井边,俯身,却只是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并不掬水。有时,他会对着石桌发呆,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划过,勾勒不出任何玄奥的符文,只留下几道浅浅的、毫无意义的划痕。
他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维系着与那道消失的玄色身影之间,那根早已看不见、却始终存在的丝线。
这一日,他如同往常一样静坐。
忽然,怀中那枚沉寂了不知多久的银丝铃铛,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下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震动!
“叮……”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林牧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下意识地攥紧铃铛,神识如同潮水般向四周蔓延!
仙尊?是仙尊回来了?还是……遇到了危险,在召唤他?
然而,院落里依旧空寂。禁制完好,茶树无声,井水无波。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一声铃响的余韵,还在他神魂中微微荡漾,提醒着他并非幻觉。
他等了很久,再没有第二声。
那一下铃响,像是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响过一声后,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再无回音。
是仙尊在遥远之地,无意间的触碰?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示警?抑或……只是这铃铛,在长久的寂静中,自发的一次……“呼吸”?
林牧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声铃响,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破了他用麻木编织的外壳,将那份被强行压抑的、对于归期的渴望与不安,重新暴露了出来。
他依旧坐在那里,姿势未变。
只是那双望着虚空的眼睛里,重新染上了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焦灼。
守望,变得愈发煎熬。
因为他知道,那根线,还连着。
只是不知另一端,是吉是凶。清虚天的光晕,亘古不变地笼罩着院落,将时间稀释成一片模糊的苍白。林牧维持着盘坐的姿势,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唯有怀中那枚银丝铃铛,在发出那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后,重新归于死寂,提醒着他方才并非幻听。
那一声“叮”,如同在无波古井中投入一颗灼热的石子,短暂的涟漪过后,是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沉寂。它没有带来任何信息,没有指引,没有警示,只是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消失,仿佛某个连接在极遥远的彼端被无意间触碰,又迅速断开。
这份未知的牵动,比绝对的寂静更折磨人。
林牧的神识不敢有丝毫松懈,如同最纤细的蛛丝,以他为中心,密密麻麻地铺满了院落的每一寸空间,感知着碧玉茶树叶片上灵气流转的细微变化,捕捉着古井水面那永不泛起的涟漪下的深层律动,警惕着竹门后那片他无权窥探的黑暗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守好此地。”
仙尊离去时的话语,不再是枷锁,而是融入了他每一次呼吸的本能。他不再去思考这守护的意义,只是将这方院落,连同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井,都当成了自身存在的延伸。
他的修为在筑基圆满的境界上早已稳固,甚至因为这份极致的专注与心无旁骛,对灵力的掌控、对自身道台的理解,都隐隐有了更精深的迹象。但他无心冲击金丹,那需要引动天地灵气,会产生太大的动静,他不敢,也不能在这被严密守护的院落里,引发任何一丝不确定的变数。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运转着功法,让灵力在九色道台与经脉间循环往复,如同打磨一件永无止境的玉器,借此来对抗那无孔不入的孤寂与等待的焦灼。
偶尔,他会站起身,如同一个尽职的守卫,沿着院落的边界缓步巡视。脚步落在白玉般的地面上,悄无声息。他检查那些隐没在虚空中的银色符文,它们依旧流转着冰冷而强大的道韵,坚不可摧。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碧玉茶树的树干,触感温润,内里蕴含着磅礴而沉静的生机。他俯身看向古井,井水幽深,除了他自己的倒影,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切,都维持着仙尊离去时的模样。
仿佛他只是暂时隐去了身形,随时都可能从那扇竹门后,或者从院落的任何一个角落,重新走出来,用那双冰冷的眸子,淡漠地扫视一切。
日子就在这种极致的静止与内心的暗流中,缓慢地流逝。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月,也许是一年,在这失去时间刻度的地方,林牧只能通过自身灵力循环的周天来模糊估算。
这一日,他正结束一个周天的运转,神识如同往常般铺散开。
忽然——
他感知到了某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
并非来自外界,也非来自禁制。
而是来自……那株碧玉茶树。
其中一片位于树冠顶端、平日里灵气最为盎然的叶片,其尖端,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枯黄。
若非林牧的神识早已与这院落融为一体,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到骨子里,绝无可能发现这毫厘之间的异样。
那枯黄如此细微,如同美人面颊上不小心沾染的一点点尘灰,但在这一片永恒不变的苍翠中,却显得格外刺眼。
林牧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起身,走到茶树前,凝神细观。
没错,不是错觉。那片叶子的尖端,确实失去了部分生机,呈现出一种萎靡的、即将凋零的迹象。
怎么回事?
这茶树是仙尊平日最为关注的灵植,其生命力之磅礴,远超寻常仙草,怎会无故出现枯败之象?
是自然轮回?还是……与仙尊的离去有关?
“守好此地。”
仙尊的话语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难道……仙尊要他守的,不仅仅是这院落的平静,更是包括这株茶树在内的、某种维系着某种平衡的“关键”?
林牧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尝试着渡出一缕精纯的木系灵力,小心翼翼地滋养向那片枯黄的叶片。
灵力没入,如同泥牛入海,那抹枯黄没有丝毫回转的迹象,反而……似乎蔓延了极其微小的一丝。
林牧立刻撤回灵力,不敢再妄动。
他想起仙尊有时会对着这株茶树出神,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勾勒出一些他看不懂的符文轨迹。难道,这茶树的养护,需要特殊的方法?或者说,它的状态,直接反映了仙尊的某种状态?
这个猜测让林牧感到一阵寒意。
他束手无策。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不祥的枯黄,如同缓慢扩散的墨迹,在那片象征着生机与平衡的苍翠中,一点点蚕食。
守望,第一次变得如此具体,又如此无力。
他不再仅仅是等待。
他成了一个蹩脚的园丁,面对着一株生病的、可能关乎重大的灵植,却找不到任何救治的方法。
他重新坐回石桌旁,目光紧紧锁定在那片枯黄的茶叶上,神识感知放大到极致,试图从它极其缓慢的衰败过程中,找出任何一点规律的线索。
清虚天的光晕依旧柔和。
院落里,青衣少年眉头紧锁,所有的专注都凝聚在树冠顶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枯黄之上。
空寂的等待,终于被一个看得见的、正在发生的“变化”所打破。
而这变化,是吉是凶,无人知晓。
他只知道,他必须看着它,守着它。
直到……那道玄色的身影归来。
或者,直到某种他无法承受的结局,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