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2.舞台的淬炼

城东的先锋剧场，线条冷硬，空间开阔，带着未散尽的崭新材料气味。比起之前那个老旧排练厅，这里更像一个即将迎来风暴的、庄严的角斗场。邓佳鑫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仰头望着上方错综复杂的钢架和悬吊的灯组，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兴奋的战栗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联排正式开始。与在排练厅里片段式的打磨不同，联排要求演员们从头到尾连贯地走完整个剧本，模拟真实的演出流程。灯光、音效、道具切换初步加入，节奏陡然加快，对演员的体力、专注力和应变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邓佳鑫饰演的“都市人”与另一位资深话剧演员王磊饰演的“回声”，有大量需要紧密配合的肢体互动和情绪对冲戏份。王磊年近五十，在话剧舞台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功底扎实，气场强大。第一次完整对戏时，邓佳鑫明显感觉到了压力。王磊的节奏稳如磐石，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停顿都带着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准，相比之下，邓佳鑫的表演虽充满灵气，却略显青涩和不确定，有时会被对方的气场完全压制。

一场关键的对手戏，需要“都市人”在“回声”的引导下，挣脱内心的束缚，爆发出一段近乎癫狂的、释放自我的独白和肢体表达。邓佳鑫努力调动情绪，汗水浸湿了戏服，但周雯在台下看着监视器，眉头始终紧锁。

“停！”周雯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在空旷的剧场里回荡，“邓佳鑫，不对。你的爆发是演出来的，是设计好的‘失控’，不是真正的、从内而外崩裂出来的东西。你在害怕，害怕失控后的样子不被接受，害怕出错。”

她的话一针见血，刺中了邓佳鑫内心最隐秘的怯懦。他站在舞台上，灯光烤得他脸颊发烫，呼吸有些急促。他确实在害怕，害怕在左航为他构筑的完美安全区外，暴露自己不够完美、甚至可能狼狈的一面。

“休息十分钟。邓佳鑫，你过来。”周雯放下话筒，朝他招了招手。

邓佳鑫有些沮丧地走下舞台。周雯递给他一瓶水，语气缓和了些：“知道问题在哪儿吗？”

邓佳鑫低着头：“嗯……不够放开。”

“不是放不开，是包袱太重。”周雯看着他，目光犀利，“我不管你以前是拍电影的，还是有谁在背后护着。到了这个舞台上，你就是演员邓佳鑫，一个需要把自己掏空了、碾碎了去贴近角色的演员。把你那些关于形象、关于对错的顾虑，都给我扔到剧场外面去！”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打在邓佳鑫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对上导演不容置疑的眼神。

“这个角色需要的崩溃，不是美学意义上的崩溃，是真实的、丑陋的、甚至可能让你自己都害怕的崩溃。你敢吗？”周雯逼问。

邓佳鑫攥紧了手中的水瓶，指甲微微陷入塑料瓶身。他脑海中闪过左航的脸，闪过柠柠依赖的眼神，闪过那些网络上恶意的揣测……各种画面交织，最终凝聚成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好。”周雯点了点头，“记住这种感觉。回去自己再琢磨琢磨。”

休息时间，邓佳鑫没有和旁人交流，独自一人走到剧场后台僻静的消防通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反复咀嚼着周雯的话，也反复叩问着自己的内心。

他想要的是什么？是成为一个永远被保护在温室里、光鲜亮丽却缺乏生命力的盆景，还是成为一个敢于在风雨中扎根、哪怕姿态狼狈也能肆意生长的野树？

答案不言而喻。

再次回到舞台上，当与王磊的对手戏进行到那个爆发点时，邓佳鑫没有再刻意去“表演”崩溃。他完全放弃了对外在形象的掌控，任由那些被压抑的、属于角色也属于他自己的恐慌、委屈、不甘和渴望，如同脱缰的野马，冲破理智的堤坝，汹涌而出！

他的声音嘶哑变形，肢体动作失去了优美的线条，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笨拙和失控。汗水、泪水混杂在一起，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舞台上。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左航精心呵护的邓佳鑫，也不再是镜头前需要保持完美的演员，他只是一个在内心废墟中挣扎求生的灵魂。

王磊显然感受到了他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更加投入地与之交锋，两人的表演碰撞出惊人的火花。

“Cut！”周雯的声音这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这条，过了。”

全场寂静。所有工作人员都看着舞台上那个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微微喘息着的年轻演员，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邓佳鑫瘫坐在舞台上，手臂撑着地面，心脏还在狂跳，大脑却一片空白，只有一种耗尽所有后的虚脱和……难以言喻的畅快。

他知道，他闯过去了。又一次。

晚上回到家，比平时更晚，也更疲惫。左航依旧在客厅等他，看到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样子，眉头立刻蹙起，起身迎了上来。

“怎么弄成这样？”他的声音带着关切，伸手想碰碰他的额头。

邓佳鑫却下意识地微微避开了，他现在感觉自己像一团混乱的能量，还没完全从角色的状态里抽离出来。他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没事，就是……排得有点狠。”

左航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自然地落下，转而扶住他的手臂：“先去泡个澡，水放好了。”

泡在温热的水里，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邓佳鑫才感觉魂儿慢慢归位。他听到浴室门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是左航在厨房准备宵夜。

洗完澡出来，一碗清淡的鸡丝粥已经摆在餐桌上。左航坐在他对面，没有问他排练的具体细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

邓佳鑫吃着粥，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抬起头，看着灯光下左航沉静的眉眼，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

“今天……我在舞台上，好像有点失控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样子可能……不太好看。”

左航闻言，抬眼看他，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演员在舞台上，要那么好看做什么？”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能打动人的，从来都不是完美。”

邓佳鑫愣住了。他没想到会从左航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一直以为，左航是希望他永远保持完美体面的。

左航拿起纸巾，轻轻擦去他嘴角一点并不存在的粥渍，动作自然温柔：“你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就好。”

他的眼神坦然而包容，仿佛无论邓佳鑫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子，狼狈也好，失控也罢，在他眼里，都只是邓佳鑫的一部分，他都接纳。

这一刻，邓佳鑫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形象”和“包袱”的桎梏，彻底烟消云散。他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大口吃着粥，掩饰汹涌的情绪。

他明白了。左航给他的，不仅仅是安全的港湾，更是自由飞翔的勇气和底气。

舞台的淬炼，不仅仅磨砺了他的演技，更让他和左航之间的羁绊，在理解与接纳中，淬炼得愈发坚韧和纯粹。

前路或许仍有挑战，但手握这份底气，他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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