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安最后一次见到苏清鸢,是在深秋的码头。
他刚从上海处理完军火事宜,带着一身海腥味赶回天津,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小洋楼。客厅里的钢琴盖开着,上面放着他送她的那支玉簪;厨房的灶上还温着粥,早已凉透;院子里的戏台落了一层枯叶,她常穿的那件水绿色戏服搭在椅背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是她娟秀的字迹,却没写收信人。
他拆开信时,指尖都在抖。
“聿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走了。别找我,也别等我。
我知道你在做很危险的事,那些学生说你是‘救亡图存的火种’,可我只想你平安。他们说,抓不到你,就会对我动手——我不怕死,可我怕我成为你的软肋,怕你为了救我,坏了你的大事。
院子里的戏台,我擦干净了。等你把那些坏人打跑了,要是还记得《洛神赋》怎么唱,就自己哼两句吧,权当我还在。
街角的桂花糕铺关了,我找了好久,才学会怎么做。配方写在最后一页,你要是想吃,就让张妈照着做,别总吃冷面包。
还有,那年你替我挡的那颗子弹,我一直没说谢谢。其实那天我没吓哭,就是觉得……要是你死了,这世上就再没人听我唱戏了。
不说了,船要开了。
清鸢
某年某月某日”
信的末尾,画着一朵小小的桂花,笔触潦草,像是仓促间画下的。
沈聿安捏着信纸,指节泛白。他冲出小洋楼,疯了一样赶往码头,却只看到最后一班开往南方的船消失在雾里。江风卷着他的呼喊,“清鸢——”“苏清鸢——”,却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他知道她为什么走。
前几日叛徒泄密,敌军确实计划对她动手,他本想处理完上海的事就带她走,却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快,这么决绝。
他派人去南方找了三年。
从南京到广州,从码头到戏班,只要有姓苏的女子唱戏,他都会亲自去看。可那些人里,有的唱腔太亮,有的身段太硬,没有一个人,会在唱到“翩若惊鸿”时,眼波里带着点怯生生的温柔。
第四年,天津解放了。
沈聿安站在昔日的小洋楼前,院子里的戏台被炮火炸塌了一角,只剩下半面残墙。他弯腰从瓦砾里捡起一块碎木片,上面还留着她刻的小雏菊——那是她闲时捣鼓的,说要给戏台“添点生气”。
张妈端来一碗桂花糕,是照着信上的配方做的。他尝了一口,甜得发苦。
“先生,”张妈红着眼圈,“前阵子有人来说,南边打仗时,有个唱《洛神赋》的姑娘……为了掩护学生,被炮弹炸没了……”
沈聿安没说话,只是把那块碎木片攥得更紧,直到木刺扎进掌心,渗出血来,才像是感觉到疼。
后来,他成了人人敬重的“沈老”,住进了政府安排的大院,家里摆满了勋章和奖状。可没人知道,他书房的抽屉里,锁着一封泛黄的信,和半块染血的木片。
他再也没听过《洛神赋》。
偶尔路过重建的戏园,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调子,他会站在街角听一会儿,直到曲终人散,才佝偻着背,慢慢走回家。
那年深秋码头的风,好像吹了一辈子。
而那封没写收信人的信,终究没能等到它的归宿。院子里的戏台,也再没等来那个唱“明眸善睐”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