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森林没有真正的黎明。
所谓的清晨，不过是弥漫的灰霾比深夜淡去些许，光线昏沉如同卢米纳尔帝国境内深秋的黄昏，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冷与沉寂。
塞维恩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身下柔软得过分的床铺和空气中陌生的冷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身处何地。恐惧、悲伤、愤怒，还有对森纳和保育院亲人强烈的思念，交织在他的心中，让他无法安睡。逃离的欲望如同藤蔓，一夜之间在脑海中疯长。
塞维恩悄悄爬下床，赤着脚踩在柔软的魔兽皮毛地毯上，冰凉的黑曜石地板透过地毯传来一丝寒意。他跑到那扇雕刻着繁复暗色花纹的沉重殿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门扉纹丝不动，仿佛与整个城堡融为一体。他不甘心，又用肩膀去顶，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但那扇门就像一面坚不可摧的墙壁，隔绝了他与外界，也隔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就在他气喘吁吁，几乎要脱力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塞维恩心中一惊，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迅速闪身躲到了门打开后形成的视野盲区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了呼吸。
“吱呀——”沉重的殿门被从外面推开。
阿尔德里克银白的身影率先步入寝殿，他今日穿着一身款式简洁的常服。在他身后，跟着两名魔族侍女，一人端着盛满热水的银盆和毛巾，另一人则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看起来就十分精致华贵的崭新衣物。
阿尔德里克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床榻，却发现上面空无一人，被褥凌乱。他猩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勾起。
就在这时，躲在门后的塞维恩看准机会，趁着门还未合拢，猛地从盲区里蹿了出来，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门外冲去！
然而，他的身体刚触及门框的范围，一道泛着淡红色波纹的屏障便瞬间浮现。“砰”的一声闷响，塞维恩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堵极具弹性的墙上，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弹了回来，他踉跄着向后跌坐在地毯上。
阿尔德里克转过身，看着坐在地上一脸惊愕和不服气的儿子，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是看到幼崽笨拙反抗时的怜爱和莞尔。这孩子真是和他小时候一样顽皮叛逆。
他快步上前，俯身想要将跌倒在地的小家伙抱起来。“别碰我！”塞维恩如同被烫到一般，手脚并用地向后躲闪，碧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排斥。
阿尔德里克的手顿在半空，随即再次伸出，轻而易举地将挣扎不休的儿子捞起抱在怀里，走向大床，将塞维恩放在床沿坐好。
“看来我的小塞维恩精力恢复得不错，醒了就想跑。”他语气平淡，带着宠溺，“门上有结界，没有我的允许，你出不去的。”看着儿子因愤怒和挫败而涨红的小脸，阿尔德里克继续道，“好了，先洗漱一下，然后换衣服。”
一听到“洗漱”和“换衣服”，塞维恩立刻想起了昨晚被那奇怪的魔法定住后，如同木偶般任由这个恶魔擦拭身体、更换衣物的羞耻经历，小脸瞬间涨得通红，既是愤怒也是羞窘。他猛地抬起头，大声喊道：“我自己会！不用你！你们都出去！”
阿尔德里克看着儿子炸毛小猫般的可爱模样，看来是孩子害羞了，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塞维恩，我是你的父亲。为自己的孩子做这些事，是理所当然的。”
“你不是我爸爸！”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塞维恩的怒火，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幼兽，尖声反驳，“你是恶魔！你和那些杀了玛莎奶奶、索菲娅姐姐他们的恶魔一样！你才不是我爸爸！”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再次狠狠扎进阿尔德里克的心口。他脸上的柔和瞬间僵住，猩红的眼眸深处翻涌起剧烈的痛楚，但很快又被压下。他知道此刻解释无用，强硬只会让儿子更加抗拒。
暗夜君王沉默了片刻，最终选择了退让：“好吧。”他示意候在门口的侍女退出房间，然后对塞维恩说：“我不动手，就在旁边看着。如果你还不肯……”他顿了顿，“我只能像昨晚那样帮你了。”
塞维恩清楚自己根本无法与这个强大的恶魔抗衡。屈辱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死死瞪了阿尔德里克一眼，最终还是妥协了。他默默地走到银盆边，用热水浸湿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和手。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套叠放整齐的新衣服上。
衣服是极好的墨蓝色丝绸面料，衬衣的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花纹，搭配着同样质地的小马甲、及膝短裤和一件小巧的银色外套。这与他之前在保育院穿的款式简单的粗布衣服天差地别。
塞维恩盯着那堆华丽的衣物看了一会儿，小手伸出去，又缩回来，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为难。这种贵族服饰的穿法复杂，那些细密的扣子，复杂的配饰，对于穿惯了简便衣服的他来说，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阿尔德里克静静地站在一旁，见状便想上前帮忙。
“我之前的衣服呢？”塞维恩忽然抬起头，带着一丝期望问道，“我要穿我自己的衣服。”
阿尔德里克微微一怔，随即如实回答：“那身衣服又脏又破，我已经让人扔进壁炉里烧掉了。”
“烧掉了？！”塞维恩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下一秒，积蓄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那身衣服是玛莎奶奶和索菲娅姐姐在昏暗的蜡烛下一针一线为孩子们缝制的，虽然布料粗糙，却厚实保暖，是她们留给他最后的东西……现在，连这最后的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那是……那是玛莎奶奶和索菲娅姐姐给我做的……你凭什么烧掉！恶魔！你还我的衣服！”塞维恩悲愤交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阿尔德里克看着瞬间被悲伤淹没的儿子，心中猛地一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随手处理掉的那身“破衣服”，在儿子心中是何等珍贵的存在。看着塞维恩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他感到非常懊悔与无措。
他又一次，在无意中重重地伤害了他的儿子。
“对不起……孩子。”阿尔德里克的声音很沙哑，带着深深的歉意。他缓缓在床边坐下，不顾塞维恩的拳打脚踢，一把将那哭得浑身发抖的小身子拥入怀中。“是爸爸不好，我不该随意处理你的东西……我向你道歉。”
然而他的道歉在儿子滔天的悲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塞维恩在他怀里用力挣扎着，捶打着他的胸膛，想要挣脱这令他窒息的怀抱。“放开我……呜……你走开……”
阿尔德里克没有松手，他收紧了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儿子柔软的发顶，感受着那细微的颤抖，一遍遍地低声安抚：“别哭了，我的小塞维恩……别哭了……哭得爸爸心都碎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也或许是哭得太累耗尽了力气，塞维恩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见怀里的动静小了下去，阿尔德里克稍稍松开一些，低头看着儿子满是泪痕的小脸，轻声问道：“让爸爸帮你换衣服，好不好？”
塞维恩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内心充满了对这个“恶魔”的憎恨，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说，只是用沉默表达着最彻底的抗拒。
见儿子不回应，阿尔德里克只当他默许了，开始耐心地为塞维恩更换衣服。解开寝衣，穿上丝绸衬衣，扣好那些精致的小扣子，套上袜子和小皮鞋……他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曾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系上最后一颗银质小扣子，整理好衣领，一个墨发蓝眸、衣着精致的小王子出现在眼前，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红肿着，里面是与这身华服格格不入的悲伤与空洞。
换好衣服后，阿尔德里克唤侍女送来了精心准备的早餐和汤药。
为了能尽快好起来，回到卢米纳尔，回到森纳身边，塞维恩忍着哽咽，机械地将食物一口口塞进嘴里，又皱着眉头喝完了那碗苦涩的药汤。整个过程，他始终低着头，一眼都没有看坐在对面的阿尔德里克，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阿尔德里克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看似“听话”的背后，是儿子急于逃离他的决心。天真的孩子，似乎真的相信他这个“恶魔”会兑现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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