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给北狄质子送过饭后，宋昭雪的生活并未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依旧是那个在御膳房底层挣扎的烧火丫头，每日与柴火、煤灰、冰冷的井水为伴。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张管事对她，虽谈不上多照顾，但至少不再无故寻衅，偶尔分派活计时，那尖利的嗓音里甚至会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商量口吻？其他杂役和小太监们，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和隐隐的讨好，有时甚至会主动帮她分担些粗重活计，只为能在她偶尔“开小灶”时，分得一杯残羹。
宋昭雪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源于那碗被张太监尝过的“乱炖”，以及更深层处，那经由老嬷嬷之手，送到太后、皇帝面前，并得了赏赐的新奇点心。在这深宫里，手艺，尤其是能讨好上位者胃口的手艺，便是最硬的通货。
她不动声色，依旧勤恳干活，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眼睛和脑子从未停歇。她仔细观察御膳房的运作，记下各位主子的口味偏好，分辨各种在这个时代能找到的调味品——除了茱萸，似乎还有一种名为“扶留藤”的植物也能提供辣味，还有味道近似胡椒但更为廉价的“毕拔”。她甚至利用帮厨的机会，偷偷辨认那些她前世只在菜谱和美食纪录片里见过的珍贵食材：鲍参翅肚，山珍野味。
她在积累，也在等待。
天气愈发寒冷，腊月将至，宫里开始筹备年节事宜，御膳房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宋昭雪也被抽调去帮忙处理一些简单的食材预处理，比如清洗冬菇，刮削山药皮。她手脚麻利，又肯动脑筋，改良了几个费时费力的清洗小技巧，虽未张扬，却也落入了某些有心人的眼里。
这日傍晚，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宫墙翘角，眼看就有一场大雪。宋昭雪刚忙完手头的活，搓着冻得通红发僵的手指，准备回杂役院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却被张管事叫住。
“小雪，”张太监揣着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为难和命令的神色，“北边那位……又有些不妥了。那边伺候的人说，晚膳送去的动都没动。这大冷天的，万一饿出个好歹，咱们御膳房也脱不了干系。你……你再跑一趟，看看能不能做点合他胃口的。”
又是顾怀瑾。
宋昭雪心中了然。那位质子殿下，性子孤拐，处境尴尬，身边伺候的人想必也是敷衍了事。这“胃口不开”，怕是常态。
“是，公公。”她低眉顺眼地应下，心里却快速盘算起来。
这样的雪夜，阴冷潮湿，最适合吃些暖身驱寒的东西。御膳房现成的高汤是有的，但太过油腻，不适合没胃口的人。她需要一些更清爽，却又足够温暖抚慰的食物。
她征得张管事同意（如今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取了些新鲜活虾，几只肥嫩的鸡翅中，一小把干贝，几朵冬菇，还有一块嫩豆腐，一把碧绿的青菜心，以及一小撮姜葱。
她没有用御膳房那厚重油腻的浓汤，而是另起一锅清水，将鸡翅、干贝、冬菇放入，加了几片姜，慢慢熬煮。待汤色渐白，鲜味溢出，便将鸡翅捞出（剔骨留肉备用），撇去浮沫，只留清汤。
活虾去头剥壳，挑了虾线，虾头别扔，用少量猪油煸炒出红亮的虾油，香气瞬间迸发，引得附近几个小太监都伸长了脖子。然后将虾油倒入清汤中，汤色立刻变得金黄诱人。
她将剔好的鸡丝、撕成小块的冬菇、干贝丝，以及切块的豆腐、对半剖开的虾仁依次放入汤中，小火慢煨。最后才放入青菜心，调入适量的盐，淋上几滴提鲜的秋油（类似生抽）。
她没有做米饭，而是揉了一小团面，擀成薄片，切成菱形的小面片，在汤滚开时，均匀地撒入。面片在金色的汤汁中翻滚，很快变得半透明，吸饱了汤汁的鲜香。
一锅热气腾腾、色彩缤纷的鲜虾鸡丝烩片儿汤便做好了。
她用厚厚的棉布包住食盒，提在手里，再次走向那座荒凉的宫殿。
雪，已经开始下了。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宫道上的行人稀少，只有巡夜的侍卫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留下深深的脚印。
来到质子宫，比上次更加冷清。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寒气似乎比外面更重。顾怀瑾依旧坐在窗边，这次连回头都没有，只是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身影在摇曳的灯影里，单薄得像一张纸。
桌上，午膳（或者说晚膳）的食盒原封不动地放着，里面的饭菜早已冰冷凝固。
宋昭雪默默地将冷掉的食盒拿走，将自己带来的食盒打开。顿时，一股混合着海鲜、菌菇和面食的温暖鲜香，霸道地驱散了殿内的阴冷和沉闷。
她盛出一碗汤色金黄、内容丰富的片儿汤，轻轻放在顾怀瑾面前的桌上，低声道：“殿下，雪夜寒重，用些热汤暖暖身子吧。”
顾怀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宋昭雪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她能听到窗外雪落的声音，也能听到自己略微有些急促的心跳。
时间一点点过去，碗里蒸腾的热气渐渐变得稀薄。
就在宋昭雪以为这次也要无功而返时，顾怀瑾终于缓缓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碗色彩鲜亮、香气扑鼻的片儿汤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抬了起来，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宋昭雪的脸上。
殿内光线昏暗，他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那不是烛光的反射，而是一种源自瞳孔深处的、冰冷的、如同雪山之巅映着月光的琉璃般的光泽。清澈，剔透，却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审视。
宋昭雪的心猛地一紧。这双眼睛……太具有穿透力。
他拿起勺子，动作依旧优雅，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汤入口是恰到好处的温热，鲜美的滋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虾的甜，干贝的醇，菌菇的香，鸡丝的嫩，豆腐的滑，还有那吸收了所有精华、柔软又带点韧劲的面片……层次分明，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驱散了盘踞已久的寒意。
他一勺一勺地吃着，速度不快，但很稳定。碗里的汤和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宋昭雪静静地看着。他吃相极好，即便是在这样落魄的环境里，依旧保持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仪态，无声地昭示着他曾经受过的教养和拥有的身份。
直到一碗见底，他放下勺子，用布巾擦了擦嘴角。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雪呜咽。
他再次抬眼看向宋昭雪，琉璃般的眸子里，那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你做的？”他问，声音比上次略微低沉，依旧没什么温度。
“是。”宋昭雪垂首应答。
“叫什么？”
“奴婢胡乱做的，叫鲜虾鸡丝烩片儿汤。”
顾怀瑾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又似乎只是无话可说。
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以后……若方便，晚膳由你来做。”
不是请求，更像是一个通知。
宋昭雪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她微微屈膝：“是，殿下。奴婢遵命。”
她收拾好空碗，提着食盒退出殿外。风雪更大了，扑在脸上，冰冷刺骨。但她心里，却燃起了一小簇火苗。
回头望去，那座孤殿在漫天风雪中，更像是一座冰冷的坟墓。而里面那个少年，是墓中唯一活着的、不肯屈服的魂灵。
她紧了紧衣领，踏着积雪，一步步走回御膳房。路还很长，但她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撬动这个世界的支点。
无论是太后的螺蛳粉，皇帝的拔丝黄金果，还是这位质子殿下的一碗烩片儿汤。
她的手艺，便是她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乃至……争取自由的，最大依仗。
而那个拥有琉璃眸子的北狄质子，或许，并不仅仅是她通往“吃香喝辣”生活的一块踏脚石。
她有种预感，他们之间的纠葛，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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